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射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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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開槍了。 巴拉敦斯基① 我發誓有權按決鬥規則打死他。 《野營之夜》② ①巴拉敦斯基(1800—1844)俄國詩人。這句詩引自他的《舞會》。 ②《野營之夜》為俄國作家別斯土舍夫—馬爾林斯基(1797—1837)的中篇小說。 一 我們駐紮在××小鎮。軍官的生活是大家都熟悉的。早晨上操,騎術訓練,然後上團長家或猶太人開的小飯鋪吃午飯,晚上喝酒打牌。在××鎮沒有一家大門敞開招待賓客的府第,也沒有一個待字的女郎,在這兒,除了一件件戎服,再也休想看到別的了。 屬我們圈子的,只有一個人不是軍人。他三十五歲左右,因此我們把他當成長者。閱歷使他在我們面前擁有許多優點,再加上他平素臉色陰沉,性情冷峻,言辭尖刻,因而他對我們年輕人的頭腦發生了強烈的影響。他的身世蒙上了某種神秘色彩,他似乎是俄羅斯人,但又取了個外國名字。他曾經當過驃騎兵,甚至也走過好運;他被迫退伍並住在這貧窮的小鎮上的原因,誰也不知道。在這兒,他過的日子很清貧,同時又揮霍無度:一貫步行,著一身穿舊了的黑禮服,但他的家卻座上客常滿,招待我團全體軍官。不錯,餐桌上只有一個退伍老兵所烹調的兩三道菜,但香檳酒卻象小河一樣夠你喝的。誰也不清楚他的身分和財源,但誰也不敢問他。他有不少藏書,大都是兵書,也有小說。他樂意借給別人閱讀,從不索回,他借書也從不歸還原主。他的主課便是開手槍打靶子。他房間裡,四壁彈痕累累,像是蜜蜂窩。各種類型的手槍收藏極其豐富,這倒是他住的這間陋室裡唯一的奢侈品。他槍法高超,令人不可思議,如果他想要從某人帽子上一槍把蘋果打下來,我團誰也會毫不遲疑地把自己的腦瓜擱在他面前。我們常常談論決鬥。西爾兀(我就叫他這個名字)從不參與這種談話。如果有人問他決鬥過沒有,他只乾巴巴地回答,決鬥過,詳情不再細說,可見他是討厭這類問題的。我們猜度,他良心上一定壓著他那可怕的槍法的不幸的犧牲品。不過,我們從沒懷疑他會膽小,有些人,其相貌神采令人一看就會消除了上述的懷疑。一個意外的事件使我們全都大吃一驚。 一天,我們十來個軍官在西爾兀家吃飯,照往常那樣喝酒,就是說灌了許多。飯後我們便請主人做莊打牌。他推辭了好久,因為他幾乎從不賭博。終於他吩咐拿來紙牌,往桌上倒出五十個金幣,坐下便發脾。我們圍繞他坐下,賭局開場。西爾兀有個脾氣,那就是賭牌時完全保持沉默,從不爭執,也不解釋。如果賭家有時算錯了,他便立即補足餘款或記錄下來。我們早已知道他這個習慣,從不妨礙他照自己的辦法行事。但是,我們中間有個軍官,不久前才調來的,他也來賭,漫不經心地多折了一隻角。西爾兀拿起粉筆,照自己往常的作法,把帳結清。那軍官以為他弄錯了,開口解釋。西爾兀不作聲繼續發牌。軍官忍不住了,抓起刷子,一下擦去他以為不對的數目。西爾兀拿了粉筆再記下。那個被酒和牌以及同事的笑聲弄得昏昏然的軍官,認為自己受了侮辱,氣急敗壞,一把抓住桌上的銅燭臺,對準西爾兀扔過去,西爾兀閃開,險些打中。我們慌了手腳。西爾兀站起身,氣得臉發白,兩眼光火,說道:「親愛的先生,請出去!您得感謝上帝,這事好在發生在我這兒。」 結局用不著懷疑,我們預料這個新同事定會被打死。那軍官走出去,一邊說,他要為翻臉負責,聽憑莊家先生吩咐。賭局再繼續了幾分鐘,但大夥感到,主人已無心再賭,便一個接一個放下手裡的牌,紛紛回宿舍,一路談論軍官又要補缺了。 第二天在跑馬場上,我們正互相打聽那個中尉還活著沒有,他本人卻來到了我們中間。我們便向他提出同樣的問題。他回答說,他還沒有得到西爾兀的任何通知。這就奇怪了。我們便去找西爾兀,發覺他站在院子裡,正對準釘在門上的愛司牌把子彈一粒接一粒打進去。他象往常一樣接待了我們,昨晚的事,隻字不提。過了三天,中尉還活著。我們吃驚地問:難道西爾兀不決鬥了?不錯,西爾兀沒有決鬥。那種輕描淡寫的解釋居然使他滿意,他心平氣和了。 在青年人的心目中,這些事起初大大地損害了他的形象。勇氣不足比其他一切更難得到青年們的諒解,他們慣常把勇敢當成人類品德的頂峰,而其他的罪孽都可以不必計較。可是,不久這一切都漸漸淡忘,西爾兀也恢復了以前的威望。 只有我一個人不能夠再跟他親近了。我天生就有浪漫的幻想,這之前,我比任何人更傾心於此人,他的生活是個謎,他本人在我看來簡直是一部神秘小說裡的主角。他愛我,至少,他只對我一個人放棄了他習以為常的尖酸刻薄的言辭,跟我交談各種事情,總是和顏悅色,心地單純。但是,打從那個不幸的夜晚以後,我始終認為,他的名譽有了污點,而沒有洗刷掉只能怪他自己,這個想頭一直沒有離開我,使我難以象從前那樣對待他。我不好意思看他的臉。西爾兀太聰明了,並且閱歷深,他不會不覺察和猜出其原因。看來,這件事傷了他的心,我至少發現有兩三次他想跟我解釋,我回避他,西爾兀也就算了。從這以後,我只有跟同事們在一起的時候才跟他見面,以往那種開誠相見的交談中止了。 京城悠閒的居民,很難體會到鄉下和小城鎮的居民熟悉透了的那許多感受,例如等待郵件的日子:每逢禮拜二、禮拜五,我們團部辦公室便擠滿了軍官。有的人等錢,有的人等信,有的人等報。在那兒,郵件往往當場拆開,新聞當即傳播,辦公室便呈現一派非常活躍的景象。寄給西爾兀的信附寄我團,他也就經常到那裡去。有一天,他收到一封信,拆開來,面帶急不可耐的神色。他瀏覽了一遍,眼睛發亮。軍官們各看各的信,沒有注意他。「先生們!」西爾兀向軍官們說,「情況促使我要立即離開這裡。今晚我就要動身。我希望,諸位不至於拒絕邀請,到我那裡最後一次聚餐吧!我希望您也來。」他轉向我繼續說,「一定來呀!」說了這話,他便匆匆走了。我們約好在西爾兀家裡碰頭,然後各自走散。 我於約好的時間到了西爾兀那裡,幾乎全團軍官都已到齊。他的行李已經收拾停當,房間裡只剩下四堵牆壁,光光坦坦,彈痕累累。我們在桌邊坐下。主人精神煥發,他的喜悅感染了大家,立刻變成了共同的喜悅。酒瓶塞子接二連三蹦出來,大酒杯裡冒泡,一個勁地噝噝響,我們真心誠意祝願離人一路平安和諸事順遂。等到我們從餐桌邊站起來,已經是黑夜了。大夥兒都在取帽子,西爾兀跟他們告別,當我正要走出門的那一瞬間,他抓住我的手讓我留下。「我想跟您談談。」他輕聲說。我留了下來。 客人都走了。剩下我跟他,面對面坐下,不作聲,抽煙鬥。而西爾兀心神不定,那種痙攣性的快活已經沒有留下任何痕跡了。陰鬱的臉慘白,眼睛發亮,口吐濃煙,那神色就象個地道的魔鬼。過了幾秒鐘,西爾兀打破了沉默。 「說不定,咱們以後再也不會見面了。」他對我說,「分手以前,我想跟您解釋一下。您可能已經注意到,我是很少重視別人的意見的,但是我愛您,我覺得,給您腦子裡留下一個不公正的印象,那會使我難過的。」 他不講了,動手裝他那已經燒光了的煙斗,我不作聲,低下眼睛。 「您覺得奇怪,是嗎?」他接下去說,「我並沒有向那個蠻不講理的酒鬼P提出決鬥。您會同意我的看法:我有權選擇武器,他的命就捏在我的手掌心,而我卻幾乎毫無危險。不過我克制了,我本可以把自己打扮成寬宏大量,但我不願撒謊。如果我能夠懲罰他而完全不冒一點風險,那麼我決不會饒他一條命。」 我抬眼吃驚地望著西爾兀。他這麼坦白,弄得我反而有點狼狽。他再往下說: 「就這麼回事:我無權去送死。六年前我挨了一記耳光,仇人至今還活著。」 這話一下子激起了我的好奇心。「您沒找他決鬥嗎?」我問,「大概,環境迫使你們分開了?」 「我跟他決鬥了,」他回答,「請看,這就是決鬥的紀念。」 西爾兀站起身,從硬紙盒裡取出一頂帶金色流蘇和絛纓的紅帽子(這便是法國人稱之為船形帽的東西),他戴上,帽子在離額頭約四公分處有一個彈孔。 「您知道,」他又說,「我當時在××騎兵團服役。我的脾氣您是知道的:我習慣了出人頭地,從小便養成了這個強烈的好勝心。我們那個時候,飛揚跋扈算是時髦,我便是軍隊裡 第一條好漢。賭喝酒以海量自誇:我贏了好樣的布爾卓夫——傑尼科·達維多夫曾經寫詩讚頌過他。我們團裡決鬥是家常便飯:一切決鬥的場合我都有份,不是作為公證人就是作為當事者。同事們愛我,而經常調換的團部的上司卻把我當成去不掉的禍根。 「正當我心安理得地(或者忐忑不安地)享受我的榮譽的時候,我團新調來一位青年人,他有的是錢,並且出身豪門(我不願說出他的姓名)。我平生從沒有看見過這般得天獨厚的幸運兒!您想想看:年輕,聰明,漂亮,尋快活不要命,逞豪勇不回頭,當當響的姓氏,花錢從不算了花,也永遠花不完。請想想看,他在我們中間掀起了多大的波瀾啊?我的優越地位動搖了。惑於我的虛名,他便尋求我的友誼。但我對他很冷漠,他也就毫無所謂,不合則去了。我恨他。他在團裡以及女人堆中的成功使我完全絕望了。我開始跟他尋釁,對我的挖苦話他用挖苦話來回敬,並且他的挖苦話,我私下估量,總是出奇制勝,尖刻有餘,風味十足:因為他只不過是尋開心,而我卻心懷叵測。臨了,有一天在一個波蘭地主的舞會上,我眼見他成了所有女士們注目的中心,特別是那個跟我有過私情的女主人對他另眼看待,我便對他附耳吐出一句老調子的粗鄙話。他紅臉了,刮了我一個耳光。我和他都奔過去抽刀。女士們嚇得暈過去。我們被人扯開,當天晚上我們就去決鬥。 那時快天亮了。我帶了三個公證人在約好的地方站著。我懷著不可理解的焦躁心情等待著仇人。春天的太陽升起了,身上熱乎起來。我看見他從遠處走過來。他步行,軍服掛在佩刀上,一個公證人陪著他。我們迎上前去。他走過來,手裡捧一頂帽子,裡面裝滿了櫻桃。公證人量好十二步距離。我應該先放槍,可是,憤怒使我激動得太厲害,我不敢相信我的手會瞄得准,為了讓自己有時間冷靜下來,我讓他先開槍。對手不同意。於是決定拈鬮:他佔先,他真是個一貫走紅的幸運兒呀!他瞄準,一槍打穿我的帽子。輪到我了。要他的命!他終於落進了我的掌心。我死死盯住他,一心想要搜尋他身上惶恐的跡象,那怕一絲影子也罷……他站在槍口前,從帽子裡挑選熟透了的櫻桃一粒一粒送進嘴裡,吐出果核,吐到我跟前。他無所謂的態度使我氣憤。我想,當他壓根兒就不珍視生命的價值的時候,奪去他的生命,對我又有什麼好處呢?一個狠毒的計謀掠過我的腦子。我放下手槍。 『您目前對死好象並不感興趣,我對他說,『請回家吃早飯吧!我不想打擾您。』 『您根本沒有打擾我,』他反駁說,『請開槍吧!不過,也隨您,您還有權放這一槍,我隨時聽候吩咐。』 「我回轉身向公證人宣佈,我今天不打算放槍,決鬥就此結束…… 「我退伍以後便躲到這個小鎮上來。從此以後沒有一天我不想到要報仇。現在報仇的時候到了……」 西爾兀從兜裡掏出他早上收到的那封信給我看。有個人(大概是他的委託人)從莫斯科寫信給他說,某某人物就要跟一個年輕貌美的小姐結婚了。 「您猜得到,」西爾兀說,「那個某某人物該是誰吧!我這就上莫斯科去。我們倒要看看,他在結婚前夕面對死神是不是也象從前邊吃櫻桃邊等死那樣抱無所謂的態度。」 說這話的時候西爾兀站起來,把那頂帽子扔到地上,接著便在房間裡來回踱步,活象籠子裡的一隻老虎。我沒動彈,聽他說,一些奇怪的互相衝突的感情使我激動不已。 僕人進來報告,馬匹已經備好。西爾兀緊緊握住我的手,我們親吻告別。他坐上車,車裡放著兩口箱子,一口裝手槍,另一口裝生活用品。我們再次道別。幾匹馬便起步奔跑。二 過了幾年,家境迫使我遷居到H縣貧窮的鄉下來。我料理田產事務,心裡卻偷偷地懷念以前那種熱熱鬧鬧、無憂無慮的生活。最難熬的便是要習慣于在完全的孤獨中打發秋天和冬天的夜晚。晚飯前還可以找村長聊聊,驅車到各處巡視一番,或者,檢查一下新的設施,時間好歹還可以打發過去。但是,一到天色暗下來,我可真不知道該怎麼辦了。我從櫃子裡和庫房裡找到的少數幾本書,早已背得滾瓜爛熟。管家婆基裡洛夫娜所能記得的一切故事,早已對我講過許多遍了,村婦們唱的歌使我頻添惆悵。我開始喝不放糖的果露酒,但喝了頭痛。我得承認,我擔心會變成一個借酒澆愁的酒鬼,就是說,痛苦的酒鬼。這號人的先例在我們縣裡我已經見得夠多了。我沒有別的近鄰,只有兩三個「痛苦的」酒鬼。他們一說話就不斷打飽嗝和唉聲歎氣。孤獨還好受些。 離我們那兒四俄裡有一座富裕的田莊,是E伯爵夫人的產業。但是那裡只有她的管家駐守,伯爵夫人僅僅在她結婚的那年來過一次,並且只住了不到一個月。可是,在我引退的第二年春天,傳聞伯爵夫人跟她丈夫夏天要下鄉來。實際上,六月初他們就到了。 有錢的鄰居回鄉,對於鄉下人來說,簡直是非同小可的盛事。財主們和他們的家奴們兩個月前直到三年以後都要談論這件事。至於我,坦白說,年輕貌美的女鄰居到來的消息使我非常興奮,我急不可耐地想見她。因此,在她到達後的 第一個禮拜天,我吃過午飯後便驅車去××村拜會他們,作為最近的鄰居和最恭馴的僕人向他們作自我引薦。 僕人把我引進伯爵的書房,便去通報。大書房裡陳設奢華,靠牆擺著一排書櫃,每只書櫃上放著一尊青銅胸像,雲石壁爐上方鑲著一面大鏡子,地板上蒙上一層綠呢子,然後再鋪上一層地毯。我在自己寒酸的角落裡跟奢華絕緣,早已不曾見識別人擺闊氣了,因而我竟膽怯起來,等候伯爵的當口,我心中有點忐忑,好一似省裡的請願者恭候部長大人一樣。房門打開,走進來一個三十二歲左右的男子漢,儀錶堂堂。伯爵走到我跟前,神色坦率而友好。我鼓起勇氣,正要開口作自我介紹,但他搶先說了。我們坐下來。他的談吐隨便而親切,很快使我解除了怕生的拘謹。我剛好開始恢復常態,伯爵夫人走了進來,我比先前更窘了。她確實是個美人兒。伯爵作了介紹。我想做出落落大方的樣子,但是,我越是努力想從容自如,越是顯得不自在。他倆為了讓我有時間調整自己的情緒和適應新的環境,便自己交談起來,把我當成忠厚的鄰人,對我不拘禮節了。這時我就在書房裡走來走去,看看藏書和圖畫。論繪畫我不是行家,但是有一幅畫引起了我的注意。它描繪了瑞士某地的景色,但使我驚訝的不是風景,而是畫面上有兩個彈孔,那子彈一粒正好打中另一粒。 「好槍法!」我回頭對伯爵說。 「對!」他回答,「槍法高明極了。」又繼續說:「您的槍法好嗎?」 「馬馬虎虎。」我回答,心裡高興,談話終於轉到我熟悉的題目上來了。「隔三十步距離,開槍打紙牌,不會落空,自然,要用我使慣了的手槍。」 「真的嗎?」伯爵夫人說,現出很感興趣的樣子,「而你,親愛的,隔三十步能夠打中紙牌嗎?」 「找個時候我們來試試看吧!」伯爵回答,「有個時候我槍法並不壞,不過,已經有四年沒有摸過槍了。」 「哦!」我說,「我敢打賭,在這種情況下您隔二十步也會射不中紙牌的;手槍要天天練。這一點我有經驗。在我們團裡,我也算是優等射手中間的一個。有一回我有整整一個月沒有摸過槍,我的槍拿去修理了。伯爵!您想怎麼樣?後來我再射擊的時候,頭一次,隔二十五步射瓶子,我一連四次都沒有射中。團裡有個騎兵大尉,是個愛逗趣的搗蛋鬼,他恰好在場,對我說:『老弟!你的手對瓶子舉不起來了。』不!伯爵!不應該放鬆練習,不然,你會一下子荒廢的。我遇到過一名最好的射手,他每天練習,至少午飯前練習三次。這成了他的嗜好,好象每天要喝酒一樣。」 伯爵和伯爵夫人見我打開了話匣子,非常高興。 「那麼,他怎樣練槍呢?」伯爵問我。 「是這樣,伯爵!比方說,他看到一隻蒼蠅停在牆上……伯爵夫人!您覺得好笑嗎?上帝作證,那是真的。見到蒼蠅,他就大聲說:『庫茲馬!拿槍來!』庫茲馬便拿給他一枝上好子彈的槍。他啪的一槍,把蒼蠅打進牆壁去了。」 「了不起!」伯爵說,「他叫什麼名字?」 「叫西爾兀,伯爵!」 「西爾兀!」伯爵叫起來,站起身,「您認識西爾兀嗎?」 「怎麼不認識!伯爵!我跟他是好朋友,在我們團裡,都把他當成自己的兄長和同事一樣看待。已經五年了,我沒有得到他的任何消息。看起來,伯爵您好象認識他的囉?」 「認識,還很熟哩!他沒有跟你講過……不對,我想不會。 他沒有告訴您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嗎?」 「伯爵!您不是指他在舞會上挨了一個浪蕩子一個嘴巴那件事吧?」 「他沒有告訴您這個浪蕩子的名字嗎?」 「沒有,伯爵!他沒有告訴我……哦!伯爵!」我接著說,猜出了真相,「請原諒……我真不知道……難道是您?……」 「就是我,」伯爵帶著百感交集的神色說,「那幅被打穿的繪畫便是我跟他最後一次會面的紀念……」 「哎呀!我親愛的!」伯爵夫人說,「看上帝的分上,別說了,我害怕聽。」 「不!」伯爵不同意她的意見,「我要把一切都告訴他。他知道我怎樣侮辱了他的朋友。我要讓他知道,西爾兀是怎樣對我報了仇的。」伯爵把靠椅挪近我,而我懷著最活躍的好奇心聽他說了下面的故事。 「五年前我結婚了—— 第一個月,即蜜月,我就在這個村子裡度過的。我要感謝這棟房子為我保留了平生最好的時刻和最沉重的回憶。 「一天傍晚,我和妻子一同騎馬出去,她的馬不知怎麼地發烈了。她嚇壞了,把韁繩交給我,只好步行回去。我騎馬先到了家。在院子裡我見到一輛旅行馬車。僕人告訴我,有個人在書房裡等我,他不願說出自己的姓名,只簡簡單單說明,他找我有事。我便走進這個房間,昏暗中但見一個人,滿身塵土,滿臉鬍鬚,他就站在這兒的壁爐邊。我向他走過去,努力辨認他的面貌。 『你認不出我了嗎,伯爵?』他說,嗓子顫抖。 『西爾兀!』我叫起來,我得承認,我感到毛髮悚然了。『正是,』他接著說,『我還有權放一槍。我來這兒就是為了放空這一槍。你準備好了嗎?』 「他的手槍在褲兜裡凸出來。我量了十二步,就站在那個角落裡,我請他快點動手,趁我妻子還沒有回家。他拖延時間——要求點燭。燭拿來了。我閂上門,吩咐誰也不讓進來,再次請他動手。他拔出手槍,瞄準了……我數著一秒、一秒、又一秒……心裡惦記著她……可怕的瞬間過去了!西爾兀放下手槍。 『很遺憾,』他說,『手槍裡頭裝的不是櫻桃核……子彈太沉了。我總覺得,我們這不是決鬥,而是謀殺:我不習慣向沒有武器的人瞄準。咱們從頭再來過,拈鬮吧!看誰先打槍。』 「我的腦袋裡頭團團轉……仿佛,我並沒有同意他……終於,還是給另一枝手槍上了子彈。卷了兩張字條,他把它們放進那頂我以前打穿了洞的帽子裡。我又拈了 第一號。 『伯爵,你真象魔鬼一樣走紅運了。』他說,嘴角上掛著冷笑,那是我一輩子也不會忘記的。 「直到現在我還搞不清當時發生了什麼事,也搞不清他用什麼辦法逼著我幹那……我放了一槍,打中了這幅畫。」(伯爵指著那幅穿了洞的畫,他滿臉通紅,而伯爵夫人的臉色比她的手絹還要白,我忍不住叫起來。) 「我放了一槍,」伯爵接著說,「唉!謝天謝地!沒有傷人。那當口,西爾兀……他的樣子的確嚇人,西爾兀向我瞄準。猛然間,房門打開,瑪霞跑進房,一聲尖叫撲過來,一把抱住我的脖子。她一來使我的勇氣完全恢復了。 『親愛的,』我對她說,『難道你沒看到我們是鬧著玩嗎?你怎麼嚇成這個樣子?去吧!去喝杯水再到我們這兒來。我要給你介紹一位老朋友,我的同事。』 「瑪霞還是不相信。『請您告訴我,我丈夫說的是真話嗎?』她轉過身對可怕的西爾兀說,『他說您跟他開玩笑,是真的嗎?』 「伯爵夫人!他一貫愛開玩笑,』西爾兀回答她說,『有一次他開玩笑賞我一個耳光,還有一次他開玩笑一槍打穿我一頂帽子,剛才又開玩笑不射中我,如今,可輪到我也來開開玩笑了……』 「說這話的時候,他就舉槍對我瞄準……竟然當著她的面!瑪霞撲倒在他腳下。 『起來!瑪霞!別不害臊!』我發狂地叫起來,『而您呢,先生!請別再捉弄這個可憐的女人了,好嗎?您到底要不要開槍?』 『不開槍了,』西爾兀回答,『我滿意了。我看到你惶恐了,膽怯了。我迫著你對我射擊,我已經心滿意足了。你會記得我的。我把你本人交給你的良心去裁判吧!』 「說完他就往外走,到門口又停下來,回過頭看一眼那幅被我打穿的畫,隨手對他開一槍,掉頭就走了。我妻子暈過去了。傭人不敢阻攔,只得惶恐地望著他。他走到臺階下,叫一聲車夫,還沒等我清醒過來,他就走了。」 伯爵不作聲了。就這樣,我得知這個故事的結尾,它的開頭曾經使我驚訝不已。這故事的主角我沒有再見過了。聽說,在亞歷山大·伊卜西朗吉①起義時,西爾兀曾率領一支希臘獨立運動戰士的隊伍,在斯庫良諾戰役②中犧牲了。 ①伊卜西朗吉(1792—1828),反抗土耳其統治的希臘民族解放運動的領導人之一。 ②希臘人民反抗土耳其的民族解放鬥爭中的一次戰役,發生在1821年6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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