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蒲寧 > 米嘉之戀 | 上頁 下頁
二十八


  這個星期從星期三就開始下雨。星期六從早到晚大雨傾盆,下個沒完,時而狂風大作,天色陰森森的。

  米嘉一整天都在園子裡不知疲倦地走來走去,而且哭得非常厲害,有時他自己也奇怪為什麼有那麼多眼淚,那麼不可遏止地流個沒完。

  帕拉莎到處找他,到院子裡去,到林蔭路上去叫他吃午飯,又喊他用茶,他都沒有答應。

  天氣陰沉沉的,有些冷,潮濕襲骨,彤雲四合。在黑乎乎的天幕襯托下,水淋淋的園中一片蒼翠,顯得清新、醒目。

  不時刮過來的風把樹葉上的積水吹下來,水流如注,向四面飛濺,仿佛雨中有雨。然而米嘉什麼也沒有看見,什麼都沒有能引起他的注意。他的白色帽子耷拉著,變成了深灰色,大學生的制服弄得黑不溜秋的,長靴筒直到膝部滿是泥濘,他全身衣服都濕透了,臉上沒有一點血色,眼睛哭得腫腫的,目光像個瘋子,那樣子可怕極了。

  他一根接著一根地吸著煙,跨著大步走在泥濘的林蔭路上。有時,他信步走在蘋果樹和梨樹之間,全身沒在高高的草裡,碰上彎彎曲曲,麻麻癩癩、上面長著灰綠色苔癬的、水淋淋的枯樹枝。他有時在那變成了黑色的、被雨水泡得發漲了的長木椅上坐一會兒,又跑進沖溝,躺在窩棚裡濕乎乎的麥草上,躺在他曾和阿蓮嘉一起躺過的地方。由於天氣寒冷和空氣中襲骨的潮濕,他的兩隻大手變得鐵青,嘴唇也紫了。

  那死人般蒼白的臉上,兩頰陷了下去,仿佛微微發著淡紫色。

  他仰臥著,一條腿放在另一條腿上,眼睛死盯著黑乎乎的草頂棚,望著棚頂上滴下來的麥粒大的雨滴。以後,他的顴骨繃得緊緊的,眉毛開始跳動起來。他猛然跳起來,從褲子口袋裡掏出那封已經揉得很皺、弄得稀髒的信。昨天土地測量員來莊園辦事,要呆上幾天,是他把這封信捎來的,他已經看過一百遍了。現在他又貪婪地、已經是第一百零一遍地看起來:

  「親愛的米嘉,我有什麼對不起您的地方,請原諒吧!懇請您忘掉過去的一切!我不好,是壞人,是墮落的人,配不上您,但我熱愛藝術!命運已定,決心已下,我要走了。您會明白我是和誰一起走的……

  您是很敏感、很聰明的人,懇求你不要折磨我和你自己!請你不要再給我寫信,這是徒勞無益的!」

  看到這地方,米嘉把信揉成團兒,一頭紮進濕乎乎的麥草裡,瘋狂地咬著牙,抽噎著,已經泣不成聲了。這不小心寫出的「你」字呵!它勾起了他多少回憶,仿佛又使他們的親密關係得到了恢復。於是萬種柔情一齊湧上心頭,使他無法消受——這是一種超乎人類之上的力量!可是在這個「你」字的旁邊,乃是絕情絕義的聲明,而且甚至說事到如今,給她寫信也是徒勞無益的!呵!是的,他明白這一點——是徒勞無益的!一切都完了,永遠永遠地完了!

  傍晚時分,比早上還要大十倍的滂沱大雨向園中一個勁兒地傾盆而下,而且突然驚雷陣陣,終於使米嘉想回家了。他從頭到腳濕個透,全身冰冷,抖成一團,上牙打著下牙。他在樹下向四面打量了一下,確信沒有人看見以後,急忙跑到他自己的窗前,從外面把窗子推開——這是老式的窗戶,可以打開一半——然後從窗子跳進房裡,鎖上了門,撲到床上。

  天很快就黑了。房頂上、房四周、花園裡,到處一片雨聲。雨聲仿佛加倍地響,而且各處響得也不一樣。園子裡是一種聲音;房前房後,滴噠雨聲匯合著水槽裡流水嘩啦嘩啦的響聲——這又是一種雨聲。這些聲音使驟然進入麻木昏睡、全身發僵、動彈不得狀態的米嘉感到一種莫名的恐怖,同時他又覺得鼻孔、呼吸、腦袋都火燒火燎的,好象有人給他施行了麻醉,使他進入了一個另外的世界,置身于完全不熟悉的黃昏裡。

  他知道,也感覺到是在自己的房間裡,外面正在下雨,夜幕降臨,室內昏暗。他也聽見在大廳裡,媽媽、安娜、科斯加和土地測量員正坐在桌前邊喝茶邊聊天。與此同時他又覺得自己仿佛在一個陌生人的家裡跟在一個離他而去的年輕姆的後面,一種莫名的、每分鐘都在增加著的恐怖然而又是某種魔力的混合的感覺在控制著他。他預感到有個什麼人要和另一個人去幽會。仿佛他也參加了這一違反自然的、令人極端厭惡的幽會。他的這些感受又好像是通過那個年輕手上抱著的嬰兒而取得的,這嬰兒的臉又白又大,伏在的肩上,想去看一看她的臉,他想,她是不是阿蓮嘉呢?然而他突然到了一間光線很暗的中學的教室裡,這裡玻璃窗上都塗著白灰,那個女人就在這房間裡,站在五斗櫥前,面對著一面鏡子。她看不見米嘉,因為他是隱形人。她穿著一件緊緊地包著臀部的黃綢襯裙,腳上穿著高跟鞋,腿上薄薄的黑絲襪是織花透明的,肉體可以看得很清楚。她神態懶洋洋的,又有些羞怯,知道馬上會發生什麼事情。她已經把那個嬰兒藏在五斗櫥的抽屜裡。她把髮辮從肩上甩過來,迅速地編起來,同時朝著門斜了一眼。她面對著鏡子,鏡中映出她那塗脂抹粉的小臉蛋兒,裸著的兩肩、乳白透青的小小胸房以及上麵粉紅色的小奶頭,門敞開了,一位先生興致勃勃地、心神不定地張望了一下,走進來了。他身穿夜禮服,刮得光光的臉上沒有一點血色,留著一頭短短的鬈髮。他進門以後,掏出一個薄薄的金煙盒,隨隨便便、毫不拘束地抽起煙來。她把辮子編好,怯生生地看著他,已經知道他來的目的是什麼,然後她把辮子從肩上甩到後面去,舉起了她那赤裸的兩臂……

  他傲慢地抱住了她的纖腰,她也抱住了他的頸子,露出了她那黑乎乎的腋毛,貼在他的身上,把臉偎在他的胸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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