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蒲寧 > 米嘉之戀 | 上頁 下頁
十八


  如果米嘉開槍自殺,把自己的頭顱打個粉碎,馬上使他的年輕、強壯的心臟停止跳動,那麼從此他就沒有了思想和感情,什麼也聽不見了,什麼也看不見了,他將從這無比美好的世界裡消失,(這個世界才剛剛展現在他眼前),在一瞬間將和這一世界的一切生活訣別,再也沒有他的份兒了,卡佳,即將來臨的夏日、藍天、白雲、陽光、溫暖的風,田野裡的莊稼、城鎮、村莊,母親、莊園、安娜、科斯加、下房的姑娘們、舊雜誌裡面的詩句,炎熱的南國——塞瓦斯托波爾、拜達臘塔門,紫色的群山、松樹林和山毛櫸林、白茫茫耀眼的悶熱的公路、裡瓦吉亞和阿盧甫卡燦爛的陽光下灼熱的海灘、曬得黑黝黝的孩子們和游泳的女人,還有卡佳、她身穿白色的連衣裙,打著傘,坐在海灘的卵石上,海浪向她湧來,海天璀璨,不由得引人喜上眉梢、笑逐顏開……這一切都將在他的眼前永遠消失——米嘉自己也不明白,不能想像他的自殺的念頭是多麼沒有道理。他雖然非常明白自殺是愚蠢的,然而又有什麼辦法呢?!他無法擺脫一種感覺——他越覺得痛苦,越覺得受不了,就覺得越好,那麼,他怎樣才能走出這個迷魂陣呢?一個幸福的世界壓在他的心上,在這個幸福的世界裡卻缺少他所需要的某種東西,正是這一點使他無法忍受。

  早上他醒來的時候,首先進入他的眼簾的是明媚的陽光,首先進入他耳中的是令人心曠神怡的教堂的鐘聲。這鐘聲從露珠紛披、濃蔭如蓋、鳥語花香的花園後面傳來,這是他從孩提時代就十分熟悉的。甚至屋內牆上糊的發黃了的花紙也和童年時代一樣,令他覺得親切美好。但是,卡佳馬上就出現在他的心上,那既使他狂喜,又使他恐怖的思念刺穿了他的心。晨曦如她的青春一樣朝氣蓬勃,清新的花園如她一樣純潔秀美,教堂那悠揚、悅耳、歡樂的鐘聲仿佛在頌揚她的美麗和優雅,老屋的牆紙要求她和米嘉一起共享所有這些親切的古老的鄉村習俗,能夠在這幢祖祖輩輩曾生於斯死於斯的宅邸、莊園裡一起生活。受著這種感情的衝擊,米嘉將被子一把掀開,跳下床來。他只穿著一件襯衣,領口敞開著,光著兩條長腿,他雖然很瘦,然而卻十分年輕、結實,剛爬出被窩,全身熱乎乎的。他迅速地拉開了書桌的抽屜,拿起那張視為至寶的像片,如醉如癡地、貪婪無厭而滿心狐疑地端詳起來。在她那點像蛇似的昂起的小腦袋上,在她的髮式中,在她那微微挑逗人的、同時又是純真的目光裡,在她那迷人的優雅中,都有些什麼不可理解的、光彩照人的、令人嚮往的、半是少女半是成年女性的東西。她的目光放射著神秘莫測、永恆、歡樂的光輝。這目光離他那麼近又那麼遠,這目光曾經在他面前打開了幸福的天地,後來又無恥而殘酷地欺騙了他,現在對他來說,也許已經永遠永遠地把他視同陌路了吧?!

  那天晚上,他從郵局出來,經過沙霍夫斯科耶村,穿過那座古老的莊園,沿著黑鬱鬱的雲杉夾成的林蔭路往回走。他覺得身心交疲,自己都不敢相信怎麼會衰弱到這種地步。當時他騎在馬上停在郵局窗前,望著郵局的工作人員徒勞無益地在一大堆郵件和報章雜誌裡為他尋找信件,一面聽著身後火車慢慢進站的響聲。這響聲以及火車頭噴出的煤煙氣味勾起他對庫爾斯克車站和莫斯科的回憶,因而使他深為震動。從郵局出來,一路上他遇見的每一個身材不高的姑娘,看見他們走路時身子扭動的樣子,他都懷著恐怖的感情找到和卡佳相象的地方。在田野上,他還遇見一輛三駕輕便馬車從他身邊一閃而過,車裡有兩個戴著帽子的女人,一個是少女,他幾乎沒有大喊一聲:那不是卡佳嗎!田埂上的小白花,使他馬上想起她的白手套;藍色熊耳朵花在他的心上又與她那幅天青色的面紗聯繫在一起………紅日西沉時,他走進沙霍夫斯科耶村,雲杉乾爽沁人的清香和茉莉花濃郁的芬芳向他迎面撲來,使他強烈地感受到夏日的來臨,以及這座富有、幽美的莊園裡古老的夏季生活。他望著林蔭路上一片金紅的殘輝,望著林蔭深處的這座宅邸,突然看見卡佳從陽臺上走進花園裡。她容光煥發,光彩照人,他看得那樣清楚,就像他清楚地看見這幢房屋和茉莉花一樣。於是,那早已失去了的卡佳的活生生的形象又在他眼前蘇生了,而且變得越來越不一般、越來越失真,以至於在那個傍晚,她的面貌已經煥然一新,以如此巨大的力量和莊嚴的勝利出現在他的面前。這種狀態使米嘉恐懼萬分,比那天中午布穀鳥的突然的叫聲給他帶來的恐怖更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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