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蒲寧 > 阿爾謝尼耶夫的一生 | 上頁 下頁
三三


  2-16

  所有人的命運都是巧合的,都取決於機緣和周圍的環境……我少年時代的命運就是如此,它決定了我一生的命運。

  正如古詩中所說:

  我亦遊罷歸故鄉,
  茫茫四野草深長,
  生活如常人如舊,
  心間歡樂殊未央。

  為什麼我要回到這個家?為什麼我要離開中學?如果我的少年時代是真正的少年時代,如果我的生活已完全定型的話,那不是不會發生這個乍看起來微不足道的事情了嗎?

  父親有時說,我突然輟學是荒唐的,理由是完全不可容忍的,照他愛用的話說,只不過是出於「貴族的任性」,他罵我是個性格乖戾的花花公子,並且埋怨自己縱容我的任性。但他也講另一番話(他的意見總是極其矛盾的),說我的行為完全「合乎邏輯」(這個詞他用得非常恰當和講究),說我這樣做是出於天性的要求。

  「不,」他說,「阿列克謝的志向不在於當文職人員,不在於當官做老爺,不在於經營生產,而在於從事心靈與生活的詩歌創作。況且,天保佑,現在已沒有什麼東西要經營的了。誰知道,也許他將來會成為第二個普希金或者萊蒙托夫吧?……

  事實上,有許多東西促使我反對那種刻板的學習:一是「任性」,這種特質在古代羅斯時期就已經存在了,而且遠非只有貴族才有,在我的血液中也是不少的,二是我繼承了父親的脾性;三是我「從事心靈與生活的詩歌創作」的志向,這個志向早在那個時期就已經明確下來了,最後是發生了一個偶然的情況,即哥哥沒有被送到西伯利亞,而是送回巴圖林喏。

  我在中學的最後一年,不知怎的一下子壯實起來,發育成熟了。以前我認為自己身上最多的是母親的特點,但此時迅速地發展起來的卻是父親的特性:他的健旺的生命力,對境遇和感情的抵抗力(他也是多愁善感的,不過總能不知不覺地及時控制住自己的情感),不達目的不罷休的無意識的堅韌精神以及任性的脾氣。哥哥的事情,當時使我們全家感到害怕,其實是無關緊要的。雖說我不能立刻阻白為什麼要害怕,但我畢竟還是感受到了,這件事甚至促使我成熟並激發我的力量。我開始感到,父親的話是對的,他說過,「不能象垂柳一樣生活」,「生活終究是最美好的東西」,儘管他說這些話有時是醉意三分,但我當時已經清楚地看到,生活中確有一件令人神往的非常美的東西——文藝創作。所以我心裡早已決定,無論如何只讀到五年級,此後就永遠同中學訣別,回到巴圖林諾,要成為「第二個普希金或者萊蒙托夫」,茹柯夫斯基①,巴拉廷斯基②。對於這一些大詩人,我早已感到自己同他們有著血緣關係。看來,就是從我瞭解他們的最初的時候起,我看到他們的肖像,就象看到世代相傳的家族的肖像一樣。

  ①瓦西裡·安德烈耶維奇·茹柯夫斯基(1783—1852),俄國傑出的詩人。
  ②葉甫蓋尼·阿布拉莫維奇·巴拉廷斯基(1800一1844),俄國詩人。

  這一個冬天,我竭力過一種勤勉的、朝氣勃勃的生活,到春天我就不需要那麼費勁了。毫無疑問,經過這一冬,我身上有了明顯的變化,這主要是身體發育了,就象所有少年身上突然發生的情況一樣、臉上忽然長出了茸毛,手腳變粗了。謝天謝地,即使是那個時候。我無論哪一方面也沒有出現粗野,只不過茸毛變成了金黃色,眼睛更加發藍,臉上的輪廓開始定型,仿佛塗上一層薄薄的、健美的、曬黑的顏色。所以,我應付考試完全不象以前那樣。我成天埋頭讀書,欣賞自己的不知疲倦和儀錶整潔,很愉快地感到一切都年輕,健康,清潔,有時也覺得考試好象是去過熱情洋溢的禮拜,去做齋戒祈禱,去做懺悔和受聖餐一樣。我到三、四點鐘睡覺,早上起來還是十分輕快,洗漱穿衣都特別認真,祈禱時也一片虔誠,相信上帝哪怕在上動詞過去短形體語法課時也一定會來幫助我。離家時我心情平靜,常常把著昨天獲得的一切和今天一定要全部提交的東西。當這一考驗順利結束,等著我的是另一種歡樂:父母親這一次誰都不會來接我回巴圖林諾了,他們象對待一個成年人一樣,只給我派來一乘雙套馬的四輪馬車,駕車的是一個愛笑的年輕工人,他在路上很快就成為我的知心的朋友。巴圖林諾是一個相當富裕的大村莊,共有三個地主的莊園,都埋藏在寬大的花園裡,周圍有好幾個池塘、廣闊的牧場。現在四處百花盛開,一片蔥綠。我突然感覺到,我已充分地理解了這種幸福的美,樹木綠蔭的華麗與鮮豔,池水的晶瑩,夜鶯和青蛙象年輕人一樣的淘氣……

  尼古拉哥哥的性格在我們當中是最冷靜的,但他也終於因無事可做而不耐煩了。夏天他就結了婚,娶了一個德國人的女兒為妻,這個德國人是在瓦西裡耶夫斯科耶村裡管理官家田產的。我認為,這次婚禮和由她把我們整個夏天變成的喜慶的日子,以及後來家中出現這一位年輕的婦女,都促進了我的發育。

  不久,格奧爾基哥哥突然來到巴圖林諾。這是一個六月的傍晚,院中洋溢著逐漸變涼的青草的氣息,我們這座帶有木圓柱和高房頂的古老的房屋(正浸沉在黃昏幽思的美色之中,宛如在一幅世外桃源的古畫裡一樣。此時大家都坐在花園的陽臺上喝茶,我沿著庭院漫步走到馬廄,為自己給一匹馬套上鞍子,正準備往大路上去遊玩,忽然在我們鄉村的大門口,發生一件非同尋常的事情:來了一輛城市的馬車!直到現在我還記得哥哥那到熟悉的。但同時又是完全陌生的面孔,當時這副面孔裡露出來的囚犯的格外蒼白使我大吃一驚……

  這是我家生活中最幸福的一個傍晚,也是和平與安寧的開端,在我家散盡之前,這最後一次的和平與安寧降臨我家整整有三年……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