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蒲寧 > 阿爾謝尼耶夫的一生 | 上頁 下頁


  1-05

  幼年的孤獨生活就這樣逐漸地過去了。我記得,有一年秋季的一夜,我不知為什麼半夜醒來,看見房間裡彌漫著一片淡薄和神奇的暗光,越過那沒有掛上窗簾的大窗口。只見一輪蒼白和憂鬱的秋月高懸在莊園裡空蕩蕩的院子之上,它憂鬱,孤寂,顯得如此悲傷,充滿如此非凡的美,以至我的心為一些難以形容的甜蜜和悲哀的感情所壓緊。這些感情仿佛它——這個蒼白的秋月也同樣感受到。但我已經知道,已經明白,我在世界上不是一個人。我睡在父親的書房裡,——我開始哭泣,叫喚,把父親喊醒……人們逐漸地進入我的生活,並成為我的生活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我已經發現,世界上除了夏天之外,還有秋天、冬天和春天,在這三個季節裡只能偶爾外出。我起初並不記得它們,在我幼小的心靈上留下最多的是明媚的、陽光燦爛的東西,所以現在能想起的,除了那個秋夜之外,只不過還有兩三個昏暗的景象,而且還都是不尋常的:一個冬天的傍晚,屋外大雪紛飛,狂風怒吼,非常可怕,但又十分迷人。其所以可怕,是因為大家都說,這是為了「對付四十個殉教徒」。其所以迷人,是因為狂風愈將房屋震撼得厲害,你就愈覺得自己是在這房屋的保護之下,溫暖而又舒適,十分愜意。後來在一個冬天的早晨,發生了一件真正出奇的事。我們一覺醒來,看見家裡有一種奇怪的半明半暗的光亮,院子裡一種淡白色的、非常巨大的、比房屋還高的東西擋住了光線,——不久我們知道,這是一夜之間把我們覆蓋起來的白雪,後來工人們花了一整天的時間才把我們從雪堆裡挖出來。還有一個昏暗的四月的日子,那天我們院子裡突然來了一個穿著常禮服的人,他被寒風驅趕,吹得搖搖晃晃,眼斜嘴歪。這個不幸的人生著一雙羅圈腿,可憐巴巴地用一隻手扶住頭上的便帽,另一隻手笨拙地把常禮服捂在胸口……我再說一遍,在我總的印象中,童年生活的最初階段好象只有夏天,那時的歡樂我總是先告訴奧麗婭,然後再告訴維謝爾基的幾個農家的孩子。維謝爾基坐落在普羅瓦爾之後,離我們有一俄裡遠,是一個只有幾戶人家的小村子。

  這歡樂是可憐的,就象我得到黑鞋油和皮鞭時所感受到的那種歡樂一樣可憐。(一切人間的歡樂都是可憐的,有人象我一樣,有時也想要別人憐憫他,得到一點傷心的同情。)我在什麼地方出生和成長?我看見過什麼呢?既沒有山河湖泊,也沒有莽莽森林,只有山谷裡有些小灌木叢,以及幾處小樹林。不過在紮卡茲和杜布羅夫卡的某些地方還象有點森林,此外全是田野。田野啊,一望無垠的莊稼的海洋!這不是南方,不是能放牧無數羊群的草原,不是你每走一個鐘頭都可以遇見村莊、車站的富裕之鄉,不是以房屋潔白乾淨、人口眾多、物產豐富而叫你吃驚的地方。這不過是波德斯捷比耶,這兒的田野凹凸不平,到處都是山溝和斜坡,牧場青草不深,更多的倒是沙礫和碎石。這兒的村莊和文化落後的居民,看來都已被上帝遺忘。人們極不講究,過著原始簡樸的生活;與藤蔓和稻草結下了不解之緣。我就生長在這個僻靜而又非常美麗的邊區。漫長的夏日裡,我看見:炎熱的中午時分,藍天上白雲在飄蕩,清風徐來,時而溫涼,時而炎熱,帶來烈日的暑氣和灑熱了的稻穀與青草的芳香。在田間,在我們那些陳舊的糧倉後面,是灼熱的、璀璨奪目的陽光。這些糧倉非常陳舊,厚厚的稻草蓋頂已經發灰,看上去硬結得有如石塊一般,圓木牆壁也變成了深灰色。斜坡上不停地滾動著一望無際的麥浪,銀光閃閃,翻騰起伏。聲勢浩大的麥浪喜氣洋洋,上面浮動、蕩漾著雲彩的陰影……

  後來我又發現,在嫩草如茵的院子中間,有一個古老的洗衣石槽,下面可以捉迷藏。於是我們脫去鞋子,讓白嫩的小腳(連這些小腳都喜歡自己的白嫩)在綠茵茵的草地上奔跑,草地表面被太陽曬得滾燙,裡面卻十分清涼。糧倉下面,長出一簇簇的天仙子。有一次,我同奧麗婭吃了許多天仙子,結果昏死過去,後來大人們不得不用剛擠出來的牛奶才把我們灌活過來。當時我們的腦袋雖說是古怪地嗡嗡作響,但身心裡卻不僅希望著、甚至還感覺到完全有可能升到天上,一任我們到處飛翔……在糧倉下面,我們還發現了許多黑金絲絨一般的大丸花蜂的巢穴。我們是根據暗啞的、盛怒而威嚴的嗡嗡聲才猜到它們在地下的住處的。我們在菜園裡,在乾燥棚附近,在打穀場上,在僕人居住的小屋後頭(它的後牆堆滿了糧草)發現了多少可吃的根,多少甜絲絲的塊莖和種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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