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梅裡美 > 卡門 | 上頁 下頁


  在西班牙,你送給人家一支雪茄人家接受了,就能建立起友情,好像在東方分吃麵包和鹽一樣。出乎我的意料,這位漢子竟非常健談。但是他雖然自稱是蒙蒂利亞區的居民,卻似乎對這地方不很熟悉。連我們所在的那可愛的山谷叫什麼名字他都不知道;這附近任何村子的名字,他也說不上來;最後,我問他有沒有看見附近有斷壁殘垣,卷邊的大瓦和雕刻的石頭,他老實承認他從來沒有注意過這些東西。另一方面,他卻表現出對馬很有研究。他批評了我的馬,這不是太難的事;然後他對我講述他那匹馬的世系,這匹馬來自一個著名的科爾多瓦養馬場。這的確是一匹名種馬,據它的主人說,它非常堅強耐勞,有一次不是飛奔就是疾走,一天足足跑了120公里。陌生漢子正滔滔不絕說得起勁時,突然停住了,仿佛吃驚於自己講話太多,對自己有點不滿意。——「這是因為我急於要趕到科爾多瓦去,」他顯得有點尷尬地繼續說,「我有一件案子要向法官們申訴……」一邊說,他一邊望著我的嚮導安東尼奧,嚮導馬上垂下眼皮。

  這地方既陰涼,又有泉水,使我心曠神怡,不由得想起了我的蒙蒂利亞的朋友們曾經把幾段美味的火腿放在我的嚮導的褡褳裡。我叫嚮導把火腿拿出來,同時也邀請這位陌生客人參加我的臨時便餐。如果說他很久沒有抽過煙,那麼他吃東西的樣子更使我認為他至少在48小時內沒有吃過東西。他簡直在狼吞虎嚥。我想,這個可憐蟲遇見了我,真是上天保佑。我的嚮導卻吃得很少,喝得更少,一聲也不哼。雖然我在旅行開始的時候,發現他是一個無人比得上的愛說話的人。有了客人在場似乎使他局促不安,某種互不信任的感覺使他們兩者之間分隔開來,我卻猜不出確實的原因。

  最後的幾片麵包和火腿已經吃光了;我們各自又抽了一支雪茄;我命令嚮導安置好馬具,正要向新朋友告別的時候,他卻問我今晚打算在哪裡過夜。

  嚮導向我使了一個眼色,我還沒來得及注意到,已經回答他說我準備在奎爾沃客店住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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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裡的客店,西班牙語是Venta,指孤零零的客店,如果在大路邊上,還是個熱鬧處所;如果在偏僻小路邊,那就是搶劫或殺人的危險處所。

  「像你這樣的人物,先生,那可是糟透了的地方……我也想去,如果你准許我奉陪的話,我們可以一起去。」

  「非常願意,」我邊說邊騎上了馬。

  嚮導為我托著馬鐙,又向我使了一個眼色。我聳了聳肩膀作為回答,似乎在安慰他說我十分放心,於是我們就出發了。

  安東尼奧那些神秘的眼色,他的不安,陌生漢子偶然流露出的幾句話,尤其是他一口氣騎馬走了120公里,和他對這件事所作的不太合理的解釋,早已在我的心目中形成我對我這位旅伴的看法。我毫不懷疑同我打交道的人是一個走私販子,或是一個強盜;可是這跟我有什麼關係呢?我相當熟悉西班牙人的性格,對一個同我一起吃過東西和抽過煙的人,我可以儘管放心不必害怕。有他在一起倒還可以保證路上不會遇見別的壞人。何況我很高興認識一下強盜到底是怎樣的人,因為強盜不是天天可以碰到的。同一個危險人物在一起這件事本身就很迷人,如果發覺這個危險人物既溫和又馴良的時候,那就更叫人高興啦。

  我很想慢慢引導這個陌生漢子向我說些真心話,儘管我的嚮導不停地對我使眼色,我還是把話題引到一些江湖大盜身上。當然啦,我是恭恭敬敬地談論他們的。那時候,在安達盧西亞有一個著名的大盜,名叫何塞—瑪麗亞,他的事蹟掛有人人的嘴上。我就想:「我會不會是跟何塞—瑪麗亞在一起走路呢?……」於是我講起這位英雄的故事,當然全是讚美他的,我對他的勇敢和慷慨表示極度的崇拜。

  「何塞—瑪麗亞只是一個小丑罷了,」陌生漢子冷冷地說。

  我暗暗地想:「他是在對自己說句公道話呢,還是他過分謙虛?」因為我越是端詳這位夥伴,就越覺得他符合何塞—瑪麗亞的特徵,我在安達盧西亞的許多城門的捉拿告示上看到過這些特徵。——「一點不錯,一定是他……金黃頭髮,藍眼睛,大嘴巴,整齊潔白的牙齒,纖細的手;質地優良的襯衫,有銀鈕子的天鵝絨上衣,白皮腿套,一匹栗色的馬……毫無疑問!不過,他既然埋名隱姓,我還是尊重他的秘密吧。」

  我們到了客店。那客店就像他所描寫的一樣,是我所到過的最糟的地方。一間大屋子既作廚房,又作飯廳和臥室。屋子中間一塊扁平的石板上生著火,煙就從屋頂中間開著的一個窟窿透出去,或者毋寧說煙已經停在那裡,在離地幾尺的地方形成一股雲霧。沿著牆邊的地上,鋪著五六張舊驢皮,算是旅客的床。離這房間——或者不如說離我剛才描寫過的唯一的屋子——約20步遠的地方,有一個敞棚,就算是馬廄。

  在這個可愛的寄居所裡,只住著一個老太婆和一個10至12歲的小姑娘,再也沒有別的人,至少在目前是如此;這兩個人都黑得像煤一樣,衣服破爛不堪。——「這就是古代門達—巴蒂加的居民所遺留下來的子孫!」我心想,「阿,愷撒啊!啊,薩克斯蒂斯·龐貝啊!如果你們回到這世界上來,你們會多麼驚訝啊!」

  老太婆看見了我的旅伴,就禁不住發出一聲驚異的喊聲。——「啊!唐何塞老爺!」她喊道。

  唐何塞眉頭一皺,威嚴地揚了揚手,老太婆立即閉上了嘴。我轉過身來對我的嚮導偷偷地遞了一個暗號,使他明白:我今晚同宿的夥伴的身世,不必再麻煩他告訴我了。晚餐比我想像的要好得多。在一張一尺多高的小桌子上,先是一盆紅燒老公雞塊燴飯,裡邊放了許多辣椒;然後是一盆油辣椒;最後是一盆「加斯帕喬」——一種用辣椒做的沙拉。這3盆都有辣椒的菜迫使我們不停地求助於裝著蒙蒂利亞酒的皮囊,這種酒味道非常可口。吃完了飯,我看見牆上掛著一隻曼陀鈴——在西班牙到處都有曼陀鈴——,我就問伺候我們的小姑娘會不會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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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加斯帕喬實際上是一種冷湯,裡面有洋蔥、大蒜、黃瓜、蕃茄、辣椒、油和麵包片。

  「我不會,」她回答,「可是唐何塞彈得非常好!」

  「那麼,」我對唐何塞說,「能不能請君為我歌一曲,我非常愛聽你們的民族音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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