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梅裡美 > 嘉爾曼 | 上頁 下頁


  嚮導為我抓緊馬鐙,又給我使了一個眼色。我聳了聳肩作為回答,仿佛為了安慰他,說我根本不在乎,於是我們上了路。

  安東尼奧神秘的暗示,他的惴惴不安,陌生漢子說漏嘴的幾句話,特別是他一口氣奔馬一百二十多公里以及他作出的牽強的解釋,使我對旅伴究竟意欲何為早已心中有數了。無疑,我得同一個走私販或同一個土匪打交道;但這又有什麼關係呢?我相當瞭解西班牙人的性格,對一個同我一起吃過東西、抽過煙的男子漢,我盡可放心,沒有什麼可害怕的。與他同行,反而是一種可靠的保護,不怕遇見任何壞人。況且,見識一下土匪到底是怎麼回事,我是很開心的。土匪可不是每天都能碰到的,在一個危險分子身邊,有一種刺激的魅力,尤其是覺得他溫馴的時候。

  但願我能諄諄善誘,讓陌生人逐漸向我吐露真情,因此,我不顧嚮導如何眨眼遞眼色,竟自把話題引向剪徑強盜上去。當然,我談論他們懷著敬意。當時,在安達盧西亞有一個聞名的強盜叫何塞-瑪麗亞,其功德有口皆碑。「難道何塞-瑪麗亞就在我身邊?」我心裡思忖著……於是,我盡所知講開了這個英雄的故事,不過大都是歌功頌德之辭,而且對他的英豪俠義給予高度的讚揚。

  「何塞-瑪麗亞不過是個壞蛋,」生客冷冷地說。

  「他是做自我評價,還是過分謙虛?」我暗自思量;因為經過我對旅伴的多方觀察,終於把他與何塞-瑪麗亞對上號了,我看見安達盧西亞的許多城門都貼有告示,上面標明此人的相貌特徵。對,就是他。黃頭髮,藍眼睛,大嘴巴,一口好牙,一雙小手;精緻的襯衫,銀扣絲絨上裝,白皮護腿,一匹棗紅馬……一點不錯!不過,既然他隱姓埋名,我們還是尊重他的意願吧。

  我們來到小客棧。正如旅伴剛才描繪的那樣,這家客店是我平生遇到的最寒酸的一家了。一間大屋既作廚房,又作飯堂,又作臥室。就在屋子中間一塊平石板上生起火來,濃煙滾滾從屋頂的一個窟窿擠出去,其實每每滯留屋內,離地面幾尺處形成一團煙雲。靠著牆壁,鋪著五、六張舊驢皮,就算是旅客的床鋪了。離房屋,或者不如說,離我剛才描寫的那獨一無二的單間二十步遠的地方,冒出一個草棚,當作馬房用。在這迷人的住所裡別無他人,至少當時是這樣,只有一個老太婆和一個十歲出頭的小姑娘,兩人渾身煤黑,衣衫破舊不堪。「難道這就是古代門達-巴蒂加居民的全部遺產!」我不禁自言自語,「噢,愷撒!噢,薩克斯蒂斯·龐貝!倘若你們回到這個世界上,你們恐怕要大吃一驚的!」

  一看見我的夥伴,老太婆喜出望外,情不自禁地驚呼起來:「啊!唐何塞老爺!」

  唐何塞皺起眉頭,蠻橫地揚揚手,立即封住了老太婆的嘴。我轉身對著我的嚮導暗中打了個招呼,要讓他明白,關於那條漢子的事,切不可對我說三道四,今晚我即將與他一起過夜。晚餐比我期望的要豐富。一張小桌子,一尺來高,端上來的第一道菜是老公雞塊燴米飯,放了許多辣椒,接著上過油辣椒,最後是「加斯帕喬」,一種辣椒沙拉。三道辣菜刺激得我們不得不老打蒙蒂利亞酒囊的主意,裡面裝的酒味道美極了。酒足飯飽之後,發現牆上掛著一隻曼陀鈴,在西班牙到處都有曼陀鈴,我問侍候我們的小姑娘會不會玩。

  「不會,」她回答說,「但唐何塞彈得可好了!」

  「那就請您行行好,為我唱一段吧;」我對他說,「我迷戀你們的民族音樂。」

  「我不好意思拒絕一位如此心誠的先生,而且他給了我如此名貴的雪茄,」唐何塞喜笑顏開,一吐為快,讓人遞過曼陀鈴,便自彈自唱起來。他的歌喉粗獷,但十分悅耳,曲調悲涼古怪,至於歌詞,我一句話也聽不懂。

  「如果我沒弄錯的話,您剛才唱的並不是西班牙歌曲。」我對他說,「倒像『索爾西科』,我在外省聽到過,歌詞大概是巴斯克語吧。」

  「是的,」唐何塞回答說,臉色陰鬱。

  他把曼陀鈴放在地上,兩臂交抱,雙眼開始死死盯住奄奄欲熄的火堆,表情異常憂鬱。小桌上的燈光映照著他的臉龐,顯得既高貴又兇狠,使我聯想到彌爾頓詩中的撒旦。或許像撒旦一樣,我這旅伴也在思念他離別的家園,正在思考失足釀成的流亡命運。我極力活躍話題,但他沒有反應,苦苦陷入鬱鬱不樂的思緒之中。老太婆已經在房子的一個角落睡下了,只見上面拉了一根繩子,外面掛了一條漏洞百出的被單,遮人耳目而已。小姑娘也緊隨其後,躲進了這間美人避難所。於是,我的嚮導便站起來,讓我跟他到馬棚去;一句話惹得唐何塞如夢初醒,頓時跳將起來,厲聲問他往哪兒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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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索爾西科,一種巴斯克舞蹈。
  外省,指享受特權的省份,如阿爾瓦省,比斯開省,吉普斯誇省和納瓦拉省,講話都是巴斯克方言。——原注。
  彌爾頓(一六〇八——一六七四),英國詩人,所著史詩《失樂園》描寫撒旦反抗上帝的悲壯故事。撒旦被上帝貶落人間後,成為群魔之首,但他仍念念不忘要戰勝上帝。

  「上馬棚去,」嚮導回答。

  「幹嗎?馬有的是吃的。睡在這兒,先生會答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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