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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二


  第六十二章

  思嘉聽見外面有低語聲,便走到門口,只見幾個嚇怕了的黑人站在後面穿堂裡,迪爾茜吃力地抱著沉甸甸的正在睡覺的小博,彼得大叔在痛哭,廚娘在用圍裙擦她那張寬闊的淚淋淋的臉。三個人一齊瞧著她,默默地詢問他們現在該怎麼辦。她抬頭向穿堂那邊起居室望去,只見英迪亞和皮蒂姑媽一聲不響地站在那裡,兩人手拉著手,而且英迪亞那倔強的神氣總算不見了。她們也跟那些黑人一樣好像在懇求她。等待她發佈指示。她走進起居室,兩個女人立即朝她走來。

  "唔,思嘉,怎麼……"皮蒂姑媽開口說,她那豐滿的娃娃嘴顫抖著。

  "先別跟我說,否則我會尖叫起來,"思嘉說。她,由於神經過度緊張,聲音已變得尖利,同時把兩隻手狠狠地叉在腰上。現在她一想起要談到媚蘭,要安排她的後事,喉嚨又發緊了。"我叫你們誰也不要吭聲。"

  聽了她話裡的命令語氣,她們不由得倒退了一步,臉上流露出無可奈何的尷尬神色。"我可決不能在她們面前哭呀,"她心裡想。"我不能張口,否則她們也要哭了,那時黑人們也會尖叫,就亂成一團了。我必須盡力克制自己,要做的事情多著呢。殯儀館得去聯繫,葬禮得安排,房子得打掃乾淨,還得留在這裡跟人們周旋,他們會吊在我脖子上哭的。艾希禮不可能做這些事情,皮蒂和英迪亞也不行。我必須自己去做。啊,多繁重的擔子!怎麼我老是碰到這種事,而且都是別人的事呀!"

  她看看英迪亞和皮蒂的尷尬臉色,內心感到非常痛悔。媚蘭是不會喜歡她這樣粗暴對待那些愛她的人的。

  "我很抱歉剛才發火了,"她有點勉強地說。"這就是說,我……我剛才態度不好,很抱歉,姑媽。我要到外面走廊上去一會兒。我得一個人想想,等我回來後我們再……"

  她拍拍皮蒂姑媽便向前門走去,因為知道如果再留在這間屋裡她就無法再克制自己。她必須單獨待一會兒。她得哭一場,否則心都要炸開了。

  她來到黑暗的走廊,並隨手把門關上。清涼而潮濕的晚風吹拂著她的面孔。雨已停了,除了偶爾聽到簷頭滴水的聲音,周圍是一片寂靜。世界被包圍在滿天濃霧中,霧氣微覺清涼,帶有歲暮年終的意味。街對面的房子全都黑了,只有一家還亮著,窗口的燈光投射到街心,與濃霧無力地相拼搏,金黃的微粒在光線中紛紛遊動。整個世界好像都卷在一條笨重的煙灰色毛毯裡。歪個世界都寂靜無聲。

  她將頭靠在一根廊柱上,真想痛哭一場,但是沒有眼淚。這場災難實在太深重了,已經不是眼淚所能表現的了。她的身子在顫抖。她生活中兩個堅不可破的堡壘崩潰的聲音仍在她心中迴響,好像在她耳旁轟隆一聲坍塌了。她站了一會,想試試她一貫使用的那個決竅:"所有這些,等到明天我比較能經受得住時再去想吧。"可是這個決竅失靈了。現在她有兩件事是必須想的:一是媚蘭,她多麼愛她和需要她;二是艾希禮,以及她自己拒不從實質上去看他的那種盲目的頑固態度。她知道,想到這兩件事時,無論是明天或她一生中哪一個明天,都會一樣是痛苦的。

  "我現在無法回到屋裡去同他們談話,"她想。"今晚我也無法面對艾希禮安慰他了。今晚決不行!明天早晨我將一早就過來做那些必須做的事,說那些不得不說的安慰話。但是今天晚上不行。我沒有辦法。我得回家了。"

  她家離這裡只有五個街區。她不想等哭泣的彼得來套馬車,也不想等米德大夫來帶她回去。她忍受不了前都的眼淚和後者對她的無聲譴責。她迅速走下屋前黑暗的臺階,也沒穿外衣,沒戴帽子,就進入夜霧中去了。她繞過拐彎處,向通往桃樹街的一片小丘走去。天濕地滑,到處一片靜悄悄,連她的腳步也悄無聲息,好像在夢中一般。

  她爬上山坡時,眼淚已堵住胸口,可是流不出來,同時有一種虛幻的感覺湧上心頭,那就是覺得她以前在同樣的情況下,到過這黑暗淒涼的地方,……而且不止一次,而是許多次。"這是多麼可笑的事啊,"她不安地想,一面加快腳步。她的神經在跟她開玩笑呢。可是這種感覺繼續存在,而且悄悄地擴展到她的整個意識之中。她疑惑莫解地窺視周圍,結果這種感覺更強了,顯得又古怪又熟悉,於是她機敬地抬起頭來,像只嗅出了危險的野獸似的。"這不過是我太疲乏的原故吧,"她又試著寬慰自己,"夜是這麼怪誕,這麼霧氣迷蒙。我有前從沒見過這樣濃密的霧,除非……除非!"

  接著她明白了,頓時害怕起來。現在她明白了。在無數次的惡夢中,她曾經就在這樣的霧裡逃跑過,穿過一個經常有鬼魂出沒的茫茫無邊的地域,那裡大霧彌漫,聚居著一群幽靈和鬼影。現在她是不是又在做那個夢了,或者是那個夢變成現實呢?

  有一會兒,她離開了現實,完全迷失了。她好像墜入了那個老的惡夢中,比以前哪一次都深,她的心也開始奔騰起來。她又站在死亡與寂靜當中,就像她有一次在塔拉那樣。世界上一切要緊的東西全不見了,生活成了一片廢墟,她心裡頓覺惶恐,好比一股冷風掃過似的。迷霧中的恐怖和迷霧本身把她抓住了。於是她開始逃跑。猶如以前無數次在夢中跑過一樣,她如今被一種無名的恐懼追趕著,盲目地向不知什麼地方飛跑。在灰濛濛的霧中尋找那個位於某處的安全地方。

  她沿著那條陰暗的大街一路跑去,低著頭,心怦怦直跳,迎著濕冷的夜風,頂著猙獰的樹影。某處,某處,在這又靜又濕的荒地裡,一定有個避難所!她所喘吁吁地跑上那一片小抹,這時裙子濕了,清冷地卷著她的小腿,肺好像要炸了似的,紮得緊緊的胸褡勒著兩肋,快把她的心臟壓扁了。

  接著,她眼前出現了燈光,一長列燈光,它們雖然只隱隱約約地閃爍,但卻無疑是真的。她的惡夢裡可從來沒有過燈光,只有灰濛濛的迷霧。於是她的心全撲在那些燈光上了。燈光意味著安全。人們和現實。她突然站住腳,握緊拳頭,奮力把自己從驚惶中拖出來,同時仔細凝望著那列閃爍的汽燈,它們分明告訴她這是亞特蘭大的桃樹街,而不是睡夢中那個鬼魂出沒的陰暗世界。

  她在一個停車臺上坐下,牢牢地把握住自己的神經,仿佛它們是幾根要從她手中留出去的繩索似的。

  "我剛才好一陣跑呀,跑呀,就像發瘋了!"她心裡暗想,嚇得發抖的身子略略了鎮定了一些,但心臟還在怦怦地跳,很不好受,"可是我在向哪裡跑呀?"

  現在她的呼吸漸漸緩和下來,她一手撐著腰坐在那裡,順著桃樹街向前眺望。那邊山頂上就是她自己的家了。那裡好像每個窗口都點著燈似的,燈光在向濃霧挑戰,不讓它淹沒它們的光輝呢。家啊!這是真的!她感激地。嚮往地望著遠處那幢房子模糊而龐大的姿影,心情顯得略略鎮靜了。

  家啊!這就是她要去地方,就是她一路奔跑著要去的地方。就是回到瑞德身邊去呀!

  明白了這一點,她就好比擺脫掉了身上所有的鎖鏈,以及自從那天晚上狼狽地回到塔拉並發現整個世界都完了以來,她經常在夢中碰到的那種恐懼。那天晚上,當她抵達塔拉時,她發現完全沒有了,所有的力量,所有的智慧,所有的親愛溫柔之情,所有的理解……所有體現在愛倫身上。曾經是她童年時代的堡壘的東西,都通通沒有一點了。從那天晚上以後,她儘管贏得了物質上的生活保障,但她仍是夢中一個受驚的孩子,仍經常尋找那個失去了世界中的失去的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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