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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〇


  媚蘭盡力露出一絲放心的隱隱的微笑,但這是勝利的微笑,這時她的目光和思嘉的眼光又一次相遇了。她們彼此交換的這一瞥眼光便完成了一宗交易,那就是說,保護艾希禮不至於被這過於殘酷的世界所捉弄的義務從一個女人轉移到了另一個女人身上。同時,為了維護艾希禮的男性自尊心,保證決不讓他知道這件事。

  現在媚蘭臉上已沒有那種痛苦掙扎的神色了,仿佛在得到思嘉的許諾之後她又恢復了平靜。

  "你真聰明能幹……真勇敢……一向待我那麼好……"

  思嘉聽了這些話,覺得喉嚨裡又堵得慌,忍不住要哽咽了,於是她用手拼命捂住自己的嘴。她幾乎要像孩子似的大喊大叫,痛痛快地說:"我是個魔鬼!我一直是冤屈你的!我從來沒替你做過任何什麼事情!那全都是為了艾希禮呀!"

  她陡地站起身來,使勁地咬住自己的大拇指,想重新控制住自己。這時瑞德的話又回到她的耳邊:"她是愛你的。讓這成為你良心上一個十字架吧。"可如今這十字架更加沉重了。她曾經千方百計想把艾希禮從媚蘭身邊奪走,已是夠罪過的了。現在,終生盲目信任她的媚蘭又在臨終前把同樣的愛和信任寄託到她身上,這就更加深了她的罪孽。不,她不能說。她哪怕只再說一聲:"努一把力活下去吧,"也是不行的。她必須讓她平平靜靜地死去,沒有掙扎,沒有眼淚,也沒有悔憾。

  門稍稍開了,米德大夫站在門口急迫地招呼她。思嘉朝床頭俯下身去,強忍著眼淚,把媚蘭的手拿起來輕輕貼在自己的在面頰上。

  "晚安,"她說,那聲音比她自己所擔心的要更堅定些。

  "答應我……"媚蘭低聲,聲音顯得更加柔和了。

  "我什麼都答應,親愛的。"

  "巴特勒船長……要好好待他。他……那樣愛你。"

  "瑞德?"思嘉覺得有點迷惑,覺得這句話對她毫無意義。

  "是的,是這樣,"她機械地說,又輕輕吻了吻那只手,然後把它放在床單上。

  "叫小姐太太立即進來吧,"思嘉跨出門檻時米德大夫低聲說。

  思嘉淚眼模糊地看見英迪亞和皮蒂跟著大夫走進房裡,她們把裙子提得高高的,免得發出聲響。門關上了,屋裡一片寂靜。艾希禮不知到哪裡去了。思嘉將頭靠在牆壁上,像個躲在角落裡的頑皮的孩子,一面磨擦著疼痛的咽喉。

  在關著的門裡,媚蘭快要去世了。連同她一起消失的還有多年以來思嘉在不知不覺依靠著的那個力量。為什麼,哪,為什麼她以前沒有明白她是多麼喜愛和多麼需要媚蘭呢?可是誰會想到這個又瘦又小又平凡的媚蘭竟是一座堅強的高塔啊?媚蘭,她在陌生人面前羞怯得要哭。她不敢大聲說出自己的意見,她害怕老太太們的非難;媚蘭,她連趕走一隻鵝的勇氣也沒有呢!可是……

  思嘉思想起許多年前在塔拉時那個寂靜而熱的中午,那時一個穿藍衣的北方佬的屍體側躺在樓道底下,縷縷灰色的煙還在他頭上繚繞,媚蘭站在樓梯頂上,手裡拿著查爾斯的軍刀。思嘉記得那時候她曾想過:"多傻氣!媚蘭連那刀子也舉不起來呢!"可是現在她懂了,如果必要,媚蘭會奔下樓梯把那個北方佬殺掉……或者她自己被殺死。

  是的,那天媚蘭站在那裡,小手裡拿著一把利劍,準備為她而廝殺。而且現在,當她悲痛地回顧過去時,她發現原來媚蘭經常手持利劍站在她身邊,不聲不響像她的影子似的愛護著她,並以盲目而熱烈的忠誠為她戰鬥,與北方佬。戰火。饑餓。貧困。輿論乃至自己親愛的血親思嘉明白那把寶劍,那把曾經寒光閃閃的保護她不受人世欺淩的寶劍,如今已永遠插入鞘中,因此她的勇氣和自信也慢慢消失了。

  "媚蘭是我一生中唯一的女友,"她絕望地想,"除了母親以外,她是唯一真正愛我的女人。她也像母親那樣。凡是認識她的人都跟她親近。"

  突然,她覺得那關著的門裡躺著的好像就是她母親,她是第二次在告別這個世界。突然她又站在塔拉,周圍的人都在認論,而她感到十分孤獨,她知道失去那個軟弱,文雅而仁慈善良的人的非凡力量,她是無法面對生活的。

  她站在穿堂裡,又猶豫又害怕,起居室裡的熊熊火光將一睦高大的陰影投射在她周圍牆壁上。屋裡靜極了,這寂靜像一陣淒冷的細雨滲透她的全身。艾希禮!艾希禮到哪裡去了?

  她跑到起居室去找他,好像一隻挨凍的動物在尋找火似的,但是他不在那裡。她一定要找到他。她發現了媚蘭的力量和她自己對這個力量的依賴,只是一發現就喪失了,不過艾希禮還在呢。艾希禮,這個又強壯又聰明並且善於安慰人的人,他還在呢。艾希禮和他的愛能給人以力量,她可以用來彌補自己的軟弱,他有膽量,可以用來驅除她的恐懼,他有安閒自在的態度,可以沖淡她的憂愁。

  她想,"他一定在他自己房裡,"於是踮著腳尖走過穿堂,輕輕敲他的門。裡面沒有聲音,她便把門推開了。艾希禮站在梳粧檯前面,對著一雙媚蘭修補過的手套出神。他先拿起一隻,注視著它,仿佛以前從沒見過似的。然後他把手套那麼輕輕地放下,似乎它是玻璃的,隨即把另一隻拿起來。

  她用顫抖的聲音喊道:"艾希禮!"他慢慢地轉過身來看著她。他那灰色的眼睛裡已經沒有那種朦朧的冷漠的神色,卻睜得大大的,顯得毫無遮掩。她從那裡面看到的恐懼與她自己的不相上下,但顯得更孤弱無助,還有一種深沉得她從沒見過的惶惑與迷惘之感。她看到他的臉,原來在穿堂裡渾身感到的那種恐怖反而加深了。她向他走去。

  "我害怕,"她說。"唔,艾希禮,請扶住我,我害怕極了!"

  他一動不動,只注視著,雙手緊緊地抓著那只手套。她將一隻手放在他胳臂上,低聲說:"那是什麼?"

  他的眼睛仔細地打量著她,仿佛拼命要從她身上搜索出沒有找到的東西似的。最後他開口說話,但聲音好像不是他自己的了。

  "我剛才正需要你,"他說。"我正要去尋找你……像個需要安慰的孩子一樣……可是我找到的是個孩子,他比我更害怕,而且急著找我來了。"

  "你不會……你不可能害怕,"她喊道。"你從來沒有害怕過。可是我……你一向是那麼堅強……"

  "如果說我一向很堅強,那是因為有她在背後支持我,"他說,聲音有點啞了,一面俯視手套。撫摩那上面的指頭。"而且……而且……我本來所有的力量也會要跟他一起消失了。"

  他那低沉的聲音中有那麼一種痛感絕望的語調,使得她把搭在他臂上的那只手抽回來,同時倒退了兩步。他們兩個都不說話,這時她才覺得有生以來頭一次真正瞭解他。

  "怎麼……"她慢吞吞地說,"怎麼,艾希禮,你愛她,是不是?"

  他好像費了很大力氣才說出話來。

  "她是我曾經有過的唯一的夢想,唯一活著。呼吸著。在現實面前沒有消失過的夢想。"

  "全是夢想!"她心裡暗忖著,以前那種容易惱怒的脾氣又要發作了。"他念念不忘的就是夢,從來不談實際!"

  她懷著沉重而略覺痛苦的心情說:"你一向就是這樣一個傻瓜,艾希禮。你怎麼看不出她比我要好上一百萬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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