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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六


  第六十章

  這世界好像出了點毛病,有一種陰沉而可怕的不正常現象,好像一片陰暗和看不透的迷霧,彌溫於一切事物之中,也偷偷地把思嘉包圍起來。這種不正常比邦妮的死還顯要嚴重,因為邦妮死後初期的悲痛現在已逐漸減輕,她覺得那個慘重的損失可以默默地忍受了。可是目前這種對於未來災難的恐懼感卻持續著,仿佛有個邪惡的蓋著頭巾的東西恰好蹲在她的肩上,仿佛腳下的土地她一踩上就會變成流沙似的。

  她心裡從未經歷過這樣的恐懼。她有生以來一直牢牢地立足於常識的基礎之上,曾經害怕過的總是些看得見的東西,包括傷害。饑餓。貧困,以及喪失艾希禮的愛,等等。而如今是在試著分析一種看不見的東西,當然不會有什麼結果。她失了她最愛的孩子,但是她畢竟忍受得住,就像忍受了旁的慘重損失那樣。她還有健康的身體,還有很多如願以償的金錢,而且仍然享有對艾希禮的愛,儘管近來看見他的機會愈來愈少了。甚至連媚蘭那個倒黴的間外招待會以後,他們之間形成的拘束,也不怎麼使她煩惱,因為她知道那一切會過的。不,她目前的恐懼不是屬￿痛苦。饑餓或喪失愛情這一類。那些恐懼從來沒有像這次非同尋常的感覺一樣使她頹喪不堪……這種折磨人的恐懼跟她從前在惡夢中的感覺,即她傷心地從中穿過的一片茫茫遊動的迷霧,一個在尋找避難所的迷途的孩子,是極為相似的。

  她回想瑞德輕前常常能用笑聲把她從恐懼中解脫出來。她回想起他那寬闊的褐色胸膛和強壯的臂膀曾給過她多少安慰。因此她向他投以祈求的眼光,而這是好幾個星期以來她頭一次真正看見了他。她發現了他身上極大地變化,不覺大吃一驚。這個人現在不笑了,也不會來安慰她了。

  邦妮死後,那段時候她對於他過於惱怒,過於沉浸以在自己的悲痛中,以致她只有在僕人跟前才跟他客氣地說說話。她曾經忙於追憶邦妮的啪噠啦噠的腳步聲和潺潺不絕的笑聲,因此很少意識到他也在痛苦地回憶,甚至比她自己她更痛苦呢。在整個這段時期,他們見面時只不過客客氣扭地交談,就像兩個陌生人在一家飯店裡相遇,住在同一幢房子裡,在同一張餐桌上吃飯,但是從來沒有談過心,沒有交流過思想。

  現在她已經感到害怕和孤單了,只要有可能,她是會打破兩人之間這重障礙的,可是她發現現在他對她保持著一定的距離,仿佛不願意同她深談。現在她的怒氣已漸漸平息,她便想告訴他她並不把邦妮的死歸罪於他了,她想伏在他懷裡大聲痛哭,告訴他她也曾將孩子的馬術引為驕傲,並對她的甜言蜜語過分溺愛了。現在她願意老老實實地承認,她以前那樣譴責他,只是由於自己心裡太難受,想減輕自己的痛苦就來刺傷他。然而,好像始終沒有找到適當的機會來說這些。他那雙黑眼睛茫然地望著她,不給她以開口的機會。而表示道歉的行動一旦拖下來,便越拖越難辦,最後簡直不可能了。

  她不明白為什麼會是這樣。瑞德是她丈夫,他倆之間有著密不可分的結合,他們同床共枕,生了一個共同鍾愛的孩子,而且很又快一起看到將這個孩子埋葬了,只有在那個孩子的父親的懷中,在記憶和悲哀的相互交替中,她才能找到真正安慰,儘管這悲哀起初可能傷人,但畢竟有助於創傷的癒合啊!可是現在,從兩人之間的情況來看,她還寧願投入一個陌生的懷抱中去呢。

  他現在很少待在家裡。當他們坐下一起吃晚飯時,他常常是先從外面喝醉酒回來的。他喝酒時不再像以前那樣越喝越文雅,酒興上來了便愛刺激人,說些即逗趣又刻薄的話,那會使她聽得忘乎所以,不禁哈哈大笑。如今他憂鬱地喝悶酒,等到夜色深沉便突然酩酊大醉了。有時候,一大早她就聽見他騎馬跑進後院,去敲僕人住房的門,好讓波克攙扶他爬上後面的樓梯,把他弄到床上去。以前瑞德是經常不動聲色地將別人灌醉,讓他們昏頭昏腦,然後把他們弄上床去的呀!

  他從前修飾得整整齊齊,乾乾淨淨,可現在顯得邋遢起來了。連波克要他在晚餐前換件襯衫,也得大吵半天。威士忌的作用已經在他臉上表現出來,那長長棱角分明的下顎的線條正在漸漸消失,被一種虛胖的表像所遮蓋,而佈滿血絲的眼睛底下也長起了兩個浮泡似的眼袋。他那肌肉結實的高大身軀顯得鬆馳了,腰圍也開始粗笨起來。

  他有時乾脆不回家,或者公然捎來一句話要在外面過夜。當然,他可能是喝醉了,在某家酒館的樓上躺著打鼾呢,但是在這種情況下,思嘉總認為他是在貝爾。沃特琳那裡。有一次,她在一家商店裡看見了貝爾,她已經是個又粗又胖的女人,以前那些優美的風姿大多坦然無存了。不過,儘管她塗了那麼多脂粉,穿著那麼俗麗的衣裳,她還是顯得胸乳豐滿,幾乎有母親般的風韻,貝爾並不像別的輕浮女人那樣在上等婦女面前低眉俯首或怒目敵視,卻跟思嘉相對凝望,用一種關心和近似憐憫的眼光打量她,使得思嘉臉都紅了。

  可是她現在既不能罵他,不能向他發火,不能要求他忠誠或出他的醜,同時她自己也不能因為曾經為邦妮的死譴責過他而向他道歉。現在盤踞在她心頭的是一種莫名其妙的冷漠科難以理解的憂鬱,這種憂鬱之深沉是她從來都沒有體會過的。她感到孤單,前所未有地孤單。也許在此以前她從來沒有真正的孤單地時刻吧。她覺得現在又孤單又害怕,而且除了媚蘭以外,沒有一個人是她可以去傾訴。因為現在連她的主要支柱嬤嬤也回塔拉去了。她永遠不會回來了。

  嬤嬤走時沒作任何解釋。她向思嘉要路費時只瞪著一雙疲憊衰老的眼睛傷心地瞧著她。思嘉流著眼淚懇求她留下來,她回答說:"我仿佛聽到愛倫小姐在對我說:『嬤嬤,回來吧。你的事已經做完了。』所以我要回去。"

  瑞德聽見了那次談話,他給了嬤嬤路費,並拍了拍她的臂膀。

  "你是對的,嬤嬤,愛倫小姐是對的。你在這裡的事已經做完了。回去吧。你需要什麼請隨時告訴我。"看見思嘉又來憤憤不平地插嘴時,他伸申斥說:"別說了,你這笨蛋!讓她走!現在,人家為什麼還要留在這裡呢?"

  他說這話時眼睛裡迸發著兇悍的光芒,嚇得思嘉畏縮著不敢作聲了。

  她後來懷著孤立無助的心情跑去問米德大夫,問道:"大夫,你看他是不是可能……是不是可能已發瘋了?"

  "不是,"大夫說,"不過他喝酒太多,再這樣下去是會害死他自己的。思嘉,他愛那孩子呢,我猜他喝酒就是為了要記憶她。現在,小姐,我給你的忠告是忙跟他再生一個孩子。"

  "哼!"思嘉走出大夫的診所時怨憤地想,說倒容易,但做起來可難哪!她倒是很樂意再生一個孩子,生幾個孩子,只要他們能夠把瑞德眼睛裡那種神色消除掉,把她心中那個痛苦的空隙填補起來。一個像瑞德那樣黝黑英俊的男孩,或者再來個女孩,都行呀。唔,再來個女孩吧,一個漂亮 、活潑、任性、愛笑的小女孩,不像愛拉那樣浮躁,多好啊!為什麼,唔,如果上帝一定得帶走她的一個孩子的話,為什麼沒有帶走愛拉呢?現在邦妮死了,愛拉也不能給她什麼安慰。可是瑞德好像並不想再要孩子。因為他從不到她臥室裡來,儘管現在她已不再鎖門,而且常常把門半開著。他好像一點也不感興趣。他好像除了威士忌和那個紅頭髮的女人以外,對什麼也不感興趣。

  他原來是喜愛嘲諷人但又令人高興的,可現在變得嚴酷了:原來是犀利中帶點幽默的,可現在只剩下殘忍了。自從邦妮死後,許多曾經因他跟女兒在一起時那麼彬彬有禮而深受感動。並轉為尊重他的鄰居婦女,都很想安慰他。她們在街上叫住他,對他表示同情,隔著籬欄跟他說話,說她們很理解他的心情。可現在既然邦妮死了,那個叫他講究禮貌的原因已不再存在了,他的禮貌也就可以不要了。他驕橫而粗暴地對待那些太太們,並打斷她們的善意慰問。

  奇怪的是那些太太們並不因此生他的氣。她們很理解,或者自以為理解。每天黃昏時分他騎馬回家時,他醉得快要坐不穩了,一見有人對他說話便皺起眉頭。這時太太們只好說聲"真可憐呀!"並且繼續努力對他表示親切的關懷。她們很替他難過,因為他傷心地回到家裡後,卻只能受到思嘉那樣的接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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