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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〇


  是的,的確是像瑞德所說的那樣,結婚是有很樂趣的。不光是樂趣,她還學到了很多東西。這件事說起來也很怪,因為她曾經認為生活不可能再教給她什麼新東西了。可現在她覺得自己像個孩子,每天都會有新的發現。

  首先,她發現和瑞德結婚,與先前和查爾斯結婚,和弗蘭克結婚,有很大的區別,他們都尊重她,怕她發脾氣。他們都向她乞求恩惠,她要是高興,也就給他們一些恩惠,而瑞德並不怕她,而且她常常覺得瑞德並不怎麼尊重她。他想幹什麼,就幹什麼,思嘉要是不喜歡,他反覺得很有趣,思嘉並不愛他,但和他生活在一起確實很意思,最有意思的是,雖然他這個人發起火來有時讓人覺得他有些冷酷,有時他倒是痛快了,別人卻感到厭煩,他卻總能控制自己的感情,就像有一副馬嚼子似的。

  "我想這大概是他並不真愛我的緣故吧,"她心裡想,而且她對這種情況也還是滿意的。"我還真不希望他完全放縱自己的感情。"不過她覺得這種可能性也是存在的,這個想法使她既興奮又好奇。

  她和瑞德結合之後,瞭解到他許多新的情況,她原來還以為對他非常瞭解呢。她瞭解到他的聲音一會兒溫柔得像貓,一會兒又變成尖利的咒駡聲。他可以表面上一本正經地讚揚在他去過的怪地方發生的英雄的。光榮的事蹟和關於貞節與情愛的故事,馬上又說一些最無情的玩世不恭的下流故事。她知道任何一個正派男人都不會對妻子講這樣的故事,不過這些故事的確有趣,而且能在她身邊引起一種粗俗的感情,他可以說是一個既熱誠又溫柔的情人,一轉眼又變成了挖苦人的惡魔,把她那火藥一般的脾氣揭開蓋子,點上火,引起爆炸,從中取樂。她瞭解到他的奉承總有兩層截然相反的涵義,他表現出來的最溫柔的感情也是值得懷疑的。實際上,她待在新奧爾良的兩個星期裡,她瞭解了他各方面的情況,就是沒瞭解他究竟是個什麼人。

  有時他早上不用女傭人,親自用託盤把早點給她送到房裡,一點一點地喂她,仿佛她是個孩子,他還把頭刷從她手裡拿過來,給她刷頭髮,刷得那烏黑的長頭髮劈啪作響。可是,有時候他早上突然把她身上蓋的東西全掀開,撓她的腳,粗暴地把她從酣睡中驚醒。有時候他很認真的仔細聽她述說生意中的各項細節,點頭稱讚她辦事有頭腦,有時候他就把她那些不是很正當的做法叫做撿便宜,叫做投機取巧。他帶她去看戲,卻悄悄地對她說也許上帝不贊成她到這種娛樂場所來,惹得她心煩,他帶她到教堂去,卻小聲對她說些有趣的下流話,然後又責怪她發笑。他鼓勵她有什麼說什麼,隨便說,不拘束。她從他那裡學了一些諷刺人挖苦人的字眼,而且逐漸喜歡使用這些字眼,覺得這樣可以壓人家一頭,但是她還不會像瑞德那樣,在惡毒之中攙上幾分幽默,譏笑自己的時候,實際上是在譏笑別人。

  他想讓她玩兒,而她幾乎已經忘了怎麼玩了。生活一直是那麼嚴峻,那麼艱難,他是知道怎麼玩的,而且帶著她一起玩。但是他是一個成年人,不能像小孩子那樣玩了;他的一舉一動,她是不會忘記的。婦人看到尚有童心的男人做出滑稽可笑的動作不免要發笑,而思嘉是不能憑著女人的優越看不起瑞德,朝他發笑的。

  她一想到這些情況,就覺得不愉快。要是能比瑞德高出一籌就好了。她所認識的別的男人,她都可以置不顧,以半帶鄙視的口吻說:"簡直是個孩子!"比如她父親,比如好開玩笑,喜歡各種惡作劇的塔爾頓攣生兄弟,方丹家長著長毛,愛耍小孩子脾氣的年輕人,查爾斯,弗蘭克,所有在戰爭期間追求過她的人……實際上包括所有的人,艾希禮除外。只有艾希禮和瑞德是她無法理解無法控制的人,因為他們是成年人,身上沒有孩子氣。

  她並不瞭解瑞德,也不想去瞭解他。雖然他有時候有些事使她迷惑不解。比如他有時以為她不注意,就偷眼看她,那眼神就很怪很怪。她突然一轉身,常常發現他在看她,眼中流露出機警。殷切與等待的神情。

  "你為什麼這樣盯著我?"有一次她高興地問。"好像一隻貓盯著耗子洞!"

  但是他馬上換上一副模樣,只笑一笑,過了一會兒,她就忘了,不再費腦筋想這件事,和瑞德有關的一切事都不想了。他這個人總是反復無常,不必為他多費心思,生活也過得挺愉快……可是一想到艾希禮就不同了。

  瑞德弄得她很忙,白天,她腦子裡幾乎就沒有艾希禮,可是到了晚上,她跳舞跳累了,或者喝香檳喝得頭暈腦脹……這時候,她就想起艾希禮來了。她迷迷糊糊地躺在瑞德懷裡,月光灑落在床上,在這種情況下,她常常想,要是艾希禮的胳臂這樣緊緊地接著她,該有多好呀!要是艾希禮把她的黑髮從自己臉上撩開,攏在下巴底下,又該有多好呀!

  有一次,她又這樣想著,歎了一口氣,扭頭朝窗口看去。過了一會兒,她感到脖子底下這只有力的胳臂好像成了鐵的一樣,在寂靜之中聽見瑞德的聲音說:"上帝該把你永遠打入地獄,你這個小妖精!"

  說罷,他起來穿上衣服,走了出去,思嘉非常吃驚,攔他也攔不住,問他他也不理。第二天早晨,她正在自己屋裡吃飯時,他才回來,頭髮亂蓬蓬的,喝得醉醺醺的,不滿的懷緒依然很重,他即不道歉,也沒有說明幹什麼去了。

  思嘉什麼也沒問,對他十分冷淡,妻子受了委屈,這樣做也是很自然的。她吃完飯之後,瑞德用帶著血絲的眼睛看著她換上衣服,出去買東西了。等她回來時,他已經走了,到吃晚的時候才回來。

  這頓晚飯吃得很沉悶,思嘉一直耐著性子,因為這是她在新奧爾良吃的最後一頓晚飯了,而且她還想好好享受一下龍蝦的美味。可是瑞德總盯著她,使她吃也吃不痛快。不過她還是吃了一隻大的,還喝了好多香檳。也許是因為各種因素加在一起,當天晚上她又作起了過去作過的噩夢。她醒來,出了一身冷汗,抽抽搭搭地哭起來。她夢見自己又回到了塔拉,而塔拉是一片荒涼。母親去世了,世上的一切力量與智慧也都隨之消逝。世界上沒有一個人可投靠,沒有任何人可以依賴。有一個可怕的東西在追她,她就跑啊,跑啊,心都快炸開了,就這樣茫茫大霧之中一邊跑,一邊喊,模模糊糊地想在周圍的霧裡找到一個不知名的。沒有去過的地方躲藏起來。

  她醒來,發現瑞德正彎著腰看她。他什麼話也沒說,就把她抱起來摟在懷裡,好像摟著孩子一樣,摟得緊緊的。他那結實的肌肉給她以安慰,他那低聲細語使她感到鎮靜,感到安慰,過了一會兒,她也就不哭了。

  "唔,瑞德,我剛才又冷,又餓,又累,而且怎麼也找不著,我在霧裡跑啊,跑啊,可就是找不著。"

  "你找什麼,親愛的?"

  "我也不知道,我要是知道就好了。"

  "又是以前作過的夢嗎?"

  "嗯,是的!"

  他輕輕地把她放在床上,在黑暗之中摸索著點上一支蠟燭。在蠟光下。他的眼睛帶著血絲,他的臉上紋路像石頭一樣清晰,看不出任何表情。他穿著襯衫,敞著懷,棕色的胸膛露在外面,上面長著厚厚的胸毛,思嘉還在嚇得發抖,心裡想,這個胸膛可是真堅強。她悄悄地說"抱抱我吧,瑞德。"

  "親愛的!"他馬上一邊說,一邊把她抱起來,坐在一把大椅子上,把她的身子緊緊地摟在懷裡。

  "唔,瑞德,挨餓可是真可怕呀!"

  "晚飯吃了七道菜,包括一隻大龍蝦,夜裡睡覺還要夢見挨餓,一定是非常可怕的。"他笑了笑,不過眼睛裡還是射出了和藹的目光。

  "唔,瑞德,我使勁跑啊,跑啊,找我要找的什麼東西,就是找不著。躲在霧裡,看不見。我知道,我要是能找到它,我就永遠生活安定,再也不會受冷凍挨餓了。"

  "你是在找一個人,還是在找一樣東西?"

  "我也不知道,我沒好好想過,瑞德,你覺得我還會夢想上生活安定的地方去嗎?"

  "不會的,"他邊說,邊捋了捋她那篷亂的頭髮。"我認為不會的。作夢不應該是這樣作的。不過我認為你要是平時習慣于安定的生活,吃得飽,穿得暖,你就不會再作那樣的夢了。思嘉,我一定使你過安定的生活。"

  "瑞德,你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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