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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二


  "你聽我說,艾希禮,"威爾慢條斯理的說。"我今天決不讓任何人譴責蘇倫,不管他是怎麼想的,你等著看我的吧。你念完了經書,作完了祈禱,說'誰想講幾句話嗎,』這時你就朝我看一看,我就頭一個出來講話。"

  思嘉呢,她看著那幾個人抬著棺材勉強進了小門,來到墓地,她壓根兒沒有想到儀式之後會出什麼麻煩。她心裡十分沉重,覺得父親這一入土,意味著她與往昔無憂無慮的幸福生活之間的紐帶又少了一條。

  抬棺材的人終於把棺材放在墓穴旁,站在了一邊,同時活動活動酸疼的手指。艾希禮。媚蘭和威爾依次來到墓地,站在奧哈拉家三姐妹的身後,比較親近的鄰居擠了進來,其他的人站在磚牆外面。思嘉頭一次和這些人見面,對這麼多人來送葬有些驚訝,也很感動。交通不便,來的人就算很多了,總共大約有五六十人,有些人是遠道而來的,思嘉不知道他們是如何得到消息,及進趕來的。有些是全家帶著黑奴從瓊斯博羅。費耶特維爾和洛夫喬伊趕來的。許多小農場主從河那邊趕了很遠的路來參加葬禮,在場的還有幾個從山林的沼澤地來的窮苦人,沼澤地的男人都是細高個子,留著長鬍子,身穿租毛外衣,頭戴浣熊皮帽,長槍,隨便掛在胳臂上,口裡含著煙葉,他們的老婆也都來了。這些女人光著腳站在鬆軟的紅土地上,下嘴唇上沾滿了煙末。她們頭戴遮陽帽,臉色發暗,仿佛得了瘧疾,但都是乾乾淨淨,漿過熨過的印花布衣服顯得發亮。

  左鄰右舍是全體出動了,方丹老太太面容憔悴,臉色發黃,像是一隻掉了毛的鳥,倚著手杖在那裡站著,站在她身後的是薩利。芒羅。方丹和年輕的方丹小姐。她們小聲懇求老太太。甚至拽她的裙子,想讓她坐在矮牆上,可老太太就是不肯坐。老太太的丈夫,人們管他叫老大夫,沒有在場,他已經在兩個月之前去世了,那以後,許多生活的樂趣就從老太太的眼睛裡消失了。凱瑟琳。卡爾弗特。希爾頓獨自一人站在那裡,這倒也合適,因為目前這場悲劇,她丈夫也是有責任的。她戴著一頂褪了色的遮陽帽,低垂著頭,思嘉驚訝地到看凱瑟琳是細紗長裙上掛著油漬,手上長了黑斑,也不乾淨,指甲蓋底下都是泥。如今的凱瑟琳已經失去了上流社會的風度。她窮了,不僅如此,她貧困潦倒。無精打采。邋邋遢遢,無可奈何地混日子。

  "她不定哪一天就會嚼煙末了,說不定她已經嚼上了。"思嘉想到這裡,感到驚恐不巡,"我的天哪!真是今非昔比啊!"

  她打了一個冷戰,趕忙把眼光從凱瑟琳身上移開,因為她意識到上流社會與窮百姓之間的距離是微乎其微的。

  "我就是比別人能幹,"思嘉這樣想。她又想到南方投降以後,她和凱瑟琳是在同樣的條件下幹起來的,都是一個腦袋兩隻手,心裡感到一陣寬慰。

  "我幹得不錯,"她一面想,一面仰起臉來,露出了微笑。

  她這微笑只笑了一半便收斂起來,因為她注意到塔爾頓太太正瞪著大眼盯著她。塔爾頓太太眼圈都哭紅了,她用責備的目光瞪了思嘉一眼以後,又把目光轉到蘇倫身上,她那異常憤怒的眼光說明蘇倫要倒黴了。在她和她丈夫身後站著塔爾頓家的四個姑娘,她們的紅頭髮對眼前這嚴肅的場合不是合適的,她們那紅棕色的眼睛和歡蹦亂跳的小動物的眼睛一樣,又精神,又讓人害怕。

  過了一會兒,艾希禮站出來,手裡拿著卡琳的舊經書《忠誠福音》,這時大家都不再走動,帽子都摘了,兩手交叉著,連裙子的啊啊聲也聽不見了。艾希禮低頭站了一會兒,陽光照得他那一頭金髮閃閃發光。人群中間沒有一絲聲音,微風吹過木蘭的枝葉發出的竊竊私語可以聽得清清楚楚,遠處一隻模仿鳥不停地發出刺耳的哀鳴,讓人無法忍受。艾希禮開始讀祈禱文,所有的人都低頭聽他用洪亮而有節奏的聲音一字一頓地讀那簡短而莊重的經文。

  "啊!他的聲音多好聽啊!"思嘉想著,喉嚨裡感到一陣哽咽。"如果爸爸的葬禮說一定得有人主持,我倒願意讓艾希禮來主持。我寧願讓他主持,也不讓一個牧師來主持。我寧願讓他也不願讓一個生人來掩埋父親的遺骨。"

  艾希禮該讀煉獄裡的靈魂一節了,這一節也是卡琳作了記號讓他讀的,但是他突然停下來,把書合上了。只有卡琳發現他沒讀這一切,她感到困惑,就抬起頭來,只聽艾希禮接著讀起了主禱文。艾希禮這樣做,是因為他知道在場的人有一半從沒有聽說過煉獄,如果他們聽了後發現他暗示像奧哈拉先生這樣的好人也沒有能直接進入天堂,即使是在祈禱文中所這種暗示,也會認為他是進行人身攻擊。因此,他尊重大家的意見,把煉獄這一切省略了。大家熱情地跟著他讀主禱文,但是在他開始讀"萬福馬利亞"的時候,大家的聲音逐漸減弱,以至於完全沉靜下來,使人感到尷尬,他們以前可從來沒聽說過這篇祈禱文,於是開始偷偷地交換眼色,只有奧哈拉家的小姐們,媚蘭,還有幾個僕人跟著說:"請為我們祈禱,現在以及將來我們死的時候都為我們祈禱。阿門。"

  艾希禮抬起頭來,站了一會兒,不知怎樣進行下去。鄰居們用期待的眼光看著他,同時調整了一個姿勢,站得隨便一點,等著聽長篇講話。大家都覺得儀式還應該繼續下去,誰也沒想到他主持的這天主都祈禱儀式就要結束了。這裡的葬禮一向拖得很長。衛理公會和浸禮會的牧師主持葬禮,沒有固定的祈禱文,而是根據具體情況邊想邊說,而且往往都要說得所有送葬的人落淚,死都家屬中的婦女嚎啕大哭,為親密的朋友舉行的葬禮,如果只讀幾篇簡短的祈禱文就算完了,鄰居們是會感到驚訝,感到傷心,感到忿怒的。這一點,艾希禮比誰都清楚。人們會把這件事當做飯桌上的話題談上幾個星期,老百姓會認為奧哈拉家的小姐們對父親不夠敬重。

  所以,艾希禮很快瞧了卡琳一眼,表示歉意,接著就又低下頭,背誦起聖公會葬禮祈禱文來了,他以前曾多次在"十二橡樹"村用這篇祈禱文給奴隸們送葬。

  "我能使你復活,我能給你生命……無論何人……凡信我者,必將永生。"

  這篇祈禱文他也沒有記得很清楚,所以他背得很慢,有時甚至停下來,回憶下面應該怎麼說。但是他這樣一字一頓地說,卻使得艾希禮的話更為感人。一直沒有掉淚的人現在開始紛紛掏手絹了。虔誠的衛理公會教徒和浸禮會教徒都認為這是一次天主教儀式,起初他們以為天主教儀式都是莊嚴肅穆,不動感情的,現在也改變了他們的看法,思嘉和蘇倫都毫無覺察,還覺得艾希禮的話又入耳又動聽。只有媚蘭和卡琳已經悲傷過度,看到艾希禮這樣胡鬧又感到非常傷心,但是沒有出來制止。

  艾希禮背完以後,睜大他那雙悲哀的灰色的眼睛,環顧四周。接著他與威爾交換了個眼色,就說:"有誰想講幾句話嗎?"

  塔爾頓太太的嘴唇動了一動,顯得非常緊張,可是沒等她開口,威爾就吃力地邁步向前,站在棺材面講起話來。

  "朋友們,"他用平靜的語調說,"我頭一次出來講話,也許你們會覺得我太狂妄了,因為我是大給一年前認識奧哈拉生先的,而你們認識了已經二十年,或者二十多年了,但是我有一條理由:他要是能夠活上一個月,我就可以他爸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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