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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七


  可是音樂的確很動人。當老列維哇的一聲拉響班卓琴和發出弗吉尼亞舞的指令時,她的便鞋不禁和著老列維肥大而笨拙的腳打起拍子來了。腳步在地板上瑟瑟地挪動著。擦著。磨著,兩排跳舞的人相互向對方前進又後退,旋轉著,將手臂連接成孤形。

  "老邁的丹。塔克,他醉了……"

  (搖擺呀,舞伴們!)

  "倒在馬車裡,踢馬一腳!"

  (輕快地跳呀,太太們!)

  在塔拉農場過了一段壓抑而勞累的生活以後,能再一次聽到音樂和舞步聲,看到熟悉親切的面孔在朦朧的燈光下歡笑,互相戲謔,說俏皮話,挑逗,挖苦,調情,的確是愜意的事。這使人感到仿佛死而復生,又好像是五年前的光輝日子重新回到了自己身邊。要是她能夠緊閉眼睛,不看那些翻改過的衣服。襯過的馬靴和修補過的便鞋,要是她頭腦裡不再浮現那些從舞蹈隊中消失了小夥子們的面孔,她便幾乎會覺得一切如舊,什麼變化也不曾發生了。可是她看著,看到老年人在飯廳裡摸索酒瓶,主婦們成排地靠牆站著,用沒有拿扇子的手遮著嘴談話,年輕的舞們們在搖擺。蹦跳,這時她突然淒涼而驚恐地發覺一切都完全變了,從前這些熟悉的人影現在都是鬼魂似的。

  他們看起來似乎和過去一樣,但實際上不同了。這是怎麼回事呢?僅僅因為他們又長了五歲嗎?不,不只是時間流逝的結果。而且有某些東西已經從他們身上。從他們的生活中消逝。五年前,有一種安全感包裹著他們,它是那麼輕柔,以致他們一點也不覺得。他們在它的庇護下進入了錦繡年華。如今它一去不復返了,連同它一起進逝去的還有往日就在這個角落裡泮溢著的那種興奮之情,那種歡樂和激動的感覺,也就是他們的生活方式的傳統魅力。

  她知道自己也變了,不過不是像他們那樣變的,而且這叫她困惑不解。她在那裡端坐著,觀看著他們,發現自己是他們中間的一個外來人,就像來自另一世界的一個外來人那樣,講一種他們聽不懂的語言,同時她也聽不懂他們的話。突然她醒悟了。這種感覺和她同艾希禮在一起時的感覺是一樣的。她同他以及他那一類人(他們構成了她生活圈子中的大部分)在一起時,總覺得自己是被某種她所無法理解的東西排除在外了。

  他們的面貌沒有多大變化,態度也一點兒沒有變,但在她看來,老朋友們給她保留下來的也只有這兩種東西了。一種歷久不衰的莊嚴,一種沒有時間性的慷慨,仍舊牢牢地附著在他們身上,而且將終生不渝,但他們會懷著無盡的痛苦,一種深得難以形容的痛苦,走向墳墓。他們是些說話溫柔,強悍而疲倦了的人,即使失敗了也不明白什麼叫失敗,被損害了也仍然不屈不撓。他們已備受摧殘,無依無靠,淪為被片服領地上的公民。他們們注視著自己心愛的國土,眼看著它被敵人和那些戲弄法律的惡棍們踐踏,原來的奴隸轉而作威作福,自己的人民被褫奪公權,婦女橫遭污辱。而且他們還記著那些墳墓。

  他們那個舊世界的一切都變了,可舊的形態沒有變。昔日的習俗還在繼續流行,也必須繼續流行,因為習俗是唯一留給他們的東西了。他們牢牢掌握著他們從前所最熟悉。最喜愛的東西,那種悠閒自在的風度。禮節,彼此接角時那種可喜的互不介意的神情,特別是男人對待婦女們所持的保護態度。男人們忠於自己從小受到教養的那個傳統,一貫是講禮貌的,謙和的;他們幾乎成功地創造了一種維護婦女的風氣,使之不受任何她們所難以接受的粗暴行為的侵擾。思嘉心想,這是最荒謬不過的事,因為在過去五年中,即使隱遁得最遠的婦女也很少見過和聽說過的那種風尚,如今實際上已所剩無幾了。她們護理過傷員,抿闔過死堵的眼睛,蒙受過戰爭烽火和災難的折磨,也經受了恐怖。逃亡和饑餓。

  但是,無論他們經過了什麼樣的情景,已經和還要完成多麼卑下的任務,他們依然是太太和紳士,在流離失所……悲慘。淒涼。無聊時仍保持忠誠,相互關心,像鑽石一般堅貞,像他們頭頂上那個破碎了枝形吊燈上的水晶玻璃一般清亮。往昔的歲月已經一去不復返,但這些人仍會走自己的路,仿佛從前日子依然存在,他們還是那麼可愛,悠閒,堅定,決不像北方佬那樣為蠅頭小利而奔走鑽營,決不放棄所有的昔日風尚。

  思嘉很清楚,她自己變化很大,否則她就不會做出離開亞特蘭大以來所做的那些事情;否則她現在也不會考慮去幹她正拼命想幹的那種勾當了。不過她的改變與他們的有所區別,至於究竟是什麼樣的區別,她暫時還說不清楚。也許就在於她能無所不為,而這些人卻有許多事情是寧死也不願意做的。也許就在於他們雖然不抱希望卻依然笑對生活,溫順地過日子,而思嘉卻做不到這一點。

  她無法漠視生活。她必須活下去,可是生活太冷酷。太不友善了,使得她想要微笑著為它掩飾也是不行的。對於她那些朋友們的寶貴品質和勇氣以及堅強不屈的尊嚴,思嘉可一點也看不上。她只看到一種對事物採取微笑觀望而拒不正視的愚蠢的倔強精神。

  她凝望著跳得滿臉興奮的人們,心想他們是不是也像她那樣為種種事物所驅使,為已故的情侶。傷殘的丈夫。饑餓的兒女。失掉的土地,以及那些庇護過陌生人的可愛的住宅。不過,毫無疑問,他們是迫不得已啊!她瞭解他們的環境,比瞭解她自己的只略略少一點。他們的損失就是她的損失,他們的苦難就是她的苦難,他們的問題也和她的問題一樣。不過,他們對這一切卻採取了與她不同的態度。她在客廳裡正注視著的這些面孔,這不是些面孔:它們是些面具,是永遠也拿不下來的極好的面具。

  可是,如果他們也像她那樣在痛切地忍受著殘酷環境的折磨(實際就是如此),那麼他們怎能保持這種歡樂的神態和輕快的心情呢?說真的,他們為什麼要裝出這副樣子來?他們真叫她無法理解和有點不耐煩了。她可不能像他們那樣。她不能用漠不關心的態度來觀察這劫後的世界。她好比一隻被追獵的狐狸,懷著破碎的心在拼命逃跑,想趕在獵犬追上之前到達一個藏身的洞穴。

  她突然憎恨起他們來了,因為他們和她不一樣,他們以一種她無法做到也決不想做到的態度面對他們所喪失的東西。她恨他們,恨這些面帶笑容。腳步輕快的陌生人,這些驕傲的傻瓜,他們從喪失的事物中撈取自尊心,好像正因為喪失了才引以自豪似的。婦女們把自己打扮得像太太,她知道她們就是太太,雖然她們每天得做些卑下的活兒,也不清楚她們下次要穿的衣裳從哪兒來。全是些太太呢!可是她並不覺得自己是個太太,儘管她有天鵝絨衣裳和噴了香水的頭髮,儘管她可以對自己的家庭出身和曾經擁有過的財產感到驕傲。自從她同塔拉農場的紅土地辛酸地打上交道之後,她那優美的風度就全被剝奪了,她知道自己也不會覺得像一位太太,除非她的餐桌上擺滿了銀質的和水晶玻璃的餐具以及熱氣騰騰的美味佳餚,她的馬廄裡有了自己的駿馬和馬車,她的農場裡由黑人而不是白人拉棉花。

  "啊,這就是區別!"她歎息一聲憤怒地想道。"你們儘管窮,但依然覺得自己是太太,可我就不是這樣。這些笨蛋好像不明白,你沒有錢就不能當太太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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