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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五


  和平令她失望了,艾希禮令她失望了,兩者都在同一天發生,這仿佛那層硬殼上的最後一絲縫隙已被堵上。最後一層皮已經硬化了。她已經成為方丹老太太曾勸她不要做的那種人,即成為一個飽經艱險因而敢做敢為的婦女。無論是生活或者母親,或者愛情的喪失,或者社會輿論,一概不在乎了。只有饑餓和饑餓的夢魘才是她覺得可怕。

  她一經橫下心來反對那些將她捆縛在舊時代和舊的思嘉的一切,這時她便感到渾身輕鬆自在了。她已經作出決定,並且托上帝的福一點也不害怕了。她已經沒有什麼可以喪失的了,她的決心已經下定。

  只要她能夠誘惑瑞德跟她結婚,便一切稱心如意了。可是萬一……他辦不到呢……那也沒有什麼,她同樣會拿到那筆錢。她有那麼一會兒竟懷著自然的好奇心想起當情婦會是什麼樣的滋味。瑞德會不會要她留在亞特蘭大,就像人們說的他把沃特琳那個女人養在那裡一樣呢?如果他叫她留在亞特蘭大那就得付錢……付出足夠的錢來補償因她離開塔拉而受到的損失。思嘉對於男人生活中的隱秘一面毫無所知,也無法去瞭解這種安排可能涉及到的問題。她還說不準要不要有個孩子。那可毫不含糊是活受罪呀。

  "我現在不去想它,以後再去想吧,"就這樣她把這個令人心煩的念頭拋到腦後,免得動搖自己的決心。今晚她就告訴家人,她要到亞特蘭大去借錢,必要時設法用農場作抵押。他們只需要知道這一點就行。等到以後他們發現根本不是那麼回事時,那就活該了。

  一想到行動,她就昂頭挺胸起來。她清楚,這樁事不會是輕而易舉的。上一次,那是瑞德在討好她,而她自己是掌權人。可如今她成了乞丐,是個無權提出條件的乞丐了。

  "可是我決不像乞丐去求他。我要像個施恩的王后那樣到他那裡去。他萬萬不會知道的。

  她來到那塊高高的壁前,昂起頭端詳自己。她看見帶有裂紋的鍍金鏡框裡站著一個陌生人。仿佛一年來她真是第一次看見自己。實際上她每天早晨都照鏡子,看自己的臉是否乾淨,頭髮是否整齊,不過她每次因為有別的事情壓在心上,很少真正端詳自己,可是這個陌生人呀!這個臉頰瘦削的女人不可能就是思嘉呀,思嘉有著一個漂亮的迷人的。容光煥發的臉蛋呀!可是她看見的這張臉一點不漂亮,也絲毫沒有她清楚記得的那種魅力了。這是張蒼白憔粹的臉,而且那雙向上斜挑著的綠眼睛上方的黑眉毛,在蒼白皮膚的襯托下,也像受驚鳥兒的雙翅那樣突然揚起,給人以駭異的感覺。她臉上呈現出一種艱辛而窘迫的神態。她想:"我的容貌已引誘不了他。"於是又有了絕望的心情。"我消瘦了……消瘦得多麼可怕啊!"

  她拍拍自己的臉蛋,又急切地摸摸鎖骨,覺得它們已經從緊身上衣裡矗出來了,而她的乳房已那麼乾癟,幾乎跟媚蘭的一樣小了。看來她已不得不在胸部墊些棉絮什麼的,使乳房顯得豐滿些才行,可她一貫瞧不起搞這種假名堂的女孩子的呀。假乳房嘛!這叫她想起另外一件事來。她的衣著。她低頭看看自己的衣裙,把補過的衣褶攤在手裡看著。瑞德喜歡女人穿著好,穿得時髦。她懷著期待的心情想起她服喪後第一次出門時穿的那件有荷葉邊的綠衣裳和他帶來的那頂羽毛裝飾的綠色帽子,這些得到了他的連聲讚賞。她還懷著羡慕甚至忌妒的心情想起埃米。斯萊特裡那件紅格衣服,那雙帶穗的紅靴子和那頂煎餅式的寬邊帽。這些東西都很俗氣,但是又新又時髦,准能惹人注意。而現在,瞧,她多麼需要惹人注意啊!尤其是瑞德·巴特勒的注意!要是他看見她穿著舊衣服,他便會明白在塔拉什麼都不行了。可是萬萬不能讓他明白呀。

  她竟然以為憑著她這又細又瘦的脖子,饞貓般的眼睛,破舊的衣著,就可以到亞特蘭大去按自己的需要拿住人家,這是多麼愚蠢的想法啊!要是她在自己最美。穿著漂亮的時候還沒能贏得他向她求愛,那麼如今邋邋遢遢,她怎麼還敢存這種希望呢?如果皮蒂姑媽講故事屬實,那他會是亞特蘭大最有錢的人,並且很可能對那裡所有的漂亮女人,好的壞的都挑揀過了。好吧,她洩氣地想,我只具有大多數漂亮女人所沒有的東西,那就是下定了決心。不過,要是我有一件漂亮衣服……

  在塔拉可沒有什麼漂亮衣服,甚至連一件沒有翻改兩次的衣服也沒有。

  "就這樣吧,"她心裡嘀咕著,失望地俯視著地板。她看見愛倫的苔綠色天鵝絨地毯,它已經很舊,有的地方磨壞了,撕破了,而且由於無數人在上面睡過而留下了許多污漬,何況思嘉看見便明白塔拉也像這地毯一樣破舊不堪,更加覺得喪氣。整個那間愈來愈暗的房子都令她沮喪,這時她走到窗前,舉起窗櫺,打開百葉窗,將冬日傍晚最後的光線放進房裡。她關好窗戶,把頭倚在天鵝絨窗簾上,兩眼越過荒涼的田野向墓地上的蒼蒼柏樹林望去。

  那苔綠色的窗簾使她臉頰上有一種刺癢而柔軟的感覺,她欣慰地把臉貼在上面輕輕摩擦。忽然她像一隻貓似的瞪著眼睛呆呆地看著它。

  幾分種後,她將那張沉重的大理石面桌上從對面拉過來。桌腿下面生銹的腳輪像抗議似的吱吱作響。她把桌子推到窗下,將裙子紮起來,爬到桌上,踮起腳尖去抓那笨重的窗簾杆。但是,那杆子掛得太高,她很難夠得著,只得耐心地一次又一次跳起來去抓它,好不容易才把鐵釘從木框上拉出來,窗簾和杆子一齊掉下來,嘩啦一聲落在地板上。

  仿佛施了魔法似的,那扇客廳的門忽地開了,嬤嬤那張寬大的黑臉隨即出現在門口,幾乎每道皺紋都流露出熱切的好奇和深深的疑惑。她很不以為然地看著思嘉,後者正站在桌上,撩起裙子,露出膝蓋,準備跳下地來。她臉上浮出激動和勝利的神色,嬤嬤馬上懷疑起來。

  "你動愛倫小姐的窗簾幹什麼?"嬤嬤問。

  "你站在門外偷聽?"思嘉反問道,一面輕捷地跳下地來,然後將這塊因年久塵封而越發沉重的天鵝絨疊好。

  "根本用不著在門外偷聽,"嬤嬤反駁她,一面雙手叉腰,準備幹仗了。"愛倫小姐的窗簾礙你什麼了,犯得著你把杆子也拔出來,一古腦兒拽下來。愛倫小姐生前那麼愛惜這些簾子,我可不讓你這樣糟踏!"

  恩嘉用忌妒的目光盯著嬤嬤,這雙熱切而愉快的眼睛使人想起從前幸福年月裡那個頑劣的小姑娘,對於那些年月,嬤嬤如今只有惋歎了。

  "嬤嬤,快到閣樓上去把我那只裝衣服樣子的箱子取下來。"她喊著,輕輕推了她一把。"我要做一件新衣裳。"

  嬤嬤一面想著要她這二百磅的笨重身軀爬上爬下十分惱怒,一面又恐懼地感到有什麼可怕的一事要發生了。她連忙把幾塊窗簾從思嘉手裡一把搶過來,緊緊抱著壓在她那對下垂的乳房上,仿佛那神聖不可侵犯的遺物。

  "你不能用愛倫小姐的窗簾來作新衣服,要是你居然打這個主意的話,只要我還有一口氣,你就休想。"

  一瞬間,嬤嬤慣于形容"牛脾氣"的那種表情在她的小主婦臉上掠過,隨間又變為微笑,這種嬤嬤不好反對了。但這並沒有騙過這個黑老太婆。她明白思嘉姑娘只不過用微笑爭取她,而這件事她是決不放過的。

  "嬤嬤,別小氣了。我要到亞特蘭大去借錢,可總得穿件新衣裳呀。"

  "你用不著穿什麼新衣裳。其他的太太們也沒有穿新衣裳的。她們都穿舊的,還顯得很體面呢。愛倫小姐的孩子只要高興也可以穿破衣裳,這沒有什麼好奇怪的,而且人家會尊敬她,就像她穿了綾羅綢緞一樣。"

  那種牛脾氣的表情又出現了。"天哪,真有趣,怎麼思嘉小姐越長越象傑拉爾德先生而不像愛倫小姐了呢!"

  "告訴你吧,嬤嬤,皮蒂姑媽寫信來,說範妮·埃爾辛小姐星期六結婚,我當然要去參加婚禮。所以我得有件新衣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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