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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〇


  她走進那間小小的辦事房,不理會坐在沙發上哭泣的幾位姑娘,自己坐到寫字臺前,拿起筆來計算手頭的余錢還能買多少棉籽。

  "戰爭結束了,"她一想起就立即感到滿懷興奮,把手中的筆也放下了。戰爭既然結束,艾希禮便會……如果艾希禮還活著,他便會回家來呀!媚蘭在哀悼主義的時候是否也想到了這一點,她不知道。

  "我們很快會收到信……不,不是信,我們還收不到信呢。但是很快……啊,反正他會讓我們知道的!"

  可是日子一天天過去,接著是一個一個星期地過去,艾希禮依然沒有信息。南方的郵務還很不正常,鄉下各個地區就壓根兒沒有。偶爾有個從亞特蘭大來的過客捎來皮蒂姑媽的一張字條,她在傷心地懇求姑娘們回去。然而艾希禮毫無音信。

  投降以後,思嘉和蘇倫之間一直存在的關於那匹馬的急論眼看就要爆發了。既然已經沒有來看北方佬的危險,蘇倫就想去拜訪鄰居。她很寂寞,很懷念過去那種愉快的社交生活,因此她也即使沒有別的理由,渴望去看看朋友們,就去瞭解瞭解縣裡別的人家也像塔拉一樣衰敗,自己心裡踏實些也好。可是思嘉很強硬。那匹馬是幹活用的,譬如,從林地拉木頭,耕地,讓波克騎出去收購糧食,等等。到星期天,它就有權在牧場上啃頭草根休息休息了。如果蘇倫一定要去訪鄰會友,她可以步行嘛。

  直到去年,蘇倫生來還不曾走過上百碼的路程,現在叫她步行外出,這可有點為難了。因此她呆在家裡整天抱怨,有時哭鬧,動輒就說:"哼,要是母親還在就好了!"這時思嘉便照她常說的給她一記耳光,而且下手那麼重,打得她尖叫著倒在床上不起來,同時引起全家的一陣莫大的驚慌。然而從那以後,蘇倫倒是哭得少了,至少在思嘉跟前是這樣。

  思嘉說她要讓那匹馬得以休息,那是真話,不過這還只是真情的一半。另一半是在投降後的頭一個月裡她已經趕著馬和車子把全縣的朋友和鄰居拜訪了一遍,發現他們那裡的景況實在不妙,因而動搖了她的信心,儘管自己並不完全承認。

  方丹家靠薩莉的勞苦奔波,光景算是最好的,不過這也是跟別的處境很慘的鄰居相比較而言。方丹老太太自從那天領著大家撲滅大火。救出房子,累得犯了心臟病以來,至今還沒有完全康復。老方丹大夫被截去一隻胳臂,也還在慢慢康復。亞曆克斯和托尼在犁耙等農活方面都幾乎變成新手了。思嘉去拜訪時他們倚在籬笆上跟她握手,並且取笑她那輛搖搖晃晃的破車,不過他們的黑眼睛是憂傷的,因為他們取笑她時也等於在取笑他們自己。她提出要向他們買些玉米種,他們表示答應,接著就談起農場上的問題來。他們有十二隻雞。兩頭母牛。五頭豬和從前帶回來的那匹騾子。有一頭豬剛剛死了,他們正擔心別的那幾頭也保不住。聽見他們這樣嚴肅地談豬,思嘉不由得笑了,不過這一次也是苦笑。要知道,這兩位以前的花花公子除了品評最時髦的領結,是從來不認真對待生活的!

  在米莫薩,人們都很歡迎她,並且堅持要送給她玉米種,而不不要錢。她把一張聯邦鈔票放在桌上,但他們無論如何也不接受,這就充分顯示出方丹這一家人的火爆脾氣。思嘉只得收下玉米,然後偷偷將一張一美元的票子塞到薩莉手裡。自從八個月前思嘉剛回到塔拉時薩莉來歡迎過她以來,她已經完全變成另一個人了。那時她儘管面黃瘦,但還顯和比較輕鬆活潑。可現在那輕鬆活潑的神氣完全消失了,仿佛聯盟軍投降的消息把她的整個希望都毀滅了似的。

  "思嘉,"她抓住那張票子小聲說,"你說那一切都落得了什麼好處呢?當初為什麼要打這場仗呢?啊,我的親愛的喬!啊,我那可憐的娃娃!"

  "我不明白我們究竟為什麼要打,我也不去管它,"思嘉說。"而且我對這些毫無興趣。我從來就不感興趣。戰爭是男人的事,與女人無關。目前我關心的是一個好的棉花收成。好吧,拿這一美元給小喬買件衣服。他實在很需要呢,上帝知道。我不想剝奪你們的玉米,儘管亞曆克斯和托米都那樣客氣。"

  兩個小夥子跟著她來到車旁,扶她上了車。他們雖然穿得破破爛爛,但仍然彬彬有禮,顯出了方丹家特有的那種輕鬆愉快的神氣。不過,思嘉畢竟看見了他們那貧困的光景,在駛離米莫薩時心情未免有些淒涼。她對於饑寒交迫的日子實在過得厭煩了。要是能看到人民生活寬裕,用不著為下一頓飯操心,那將是多麼愉快的事啊!

  凱德。卡爾弗特家的松花村,是一幢老房子,思嘉以膠曾常去那裡跑舞。當思嘉走上臺階時,她發現凱德的臉色像死人一樣。她十分消瘦,咳嗽不斷,躺在一把安樂椅裡曬太陽,膝上蓋著一條圍巾,然而他一見思嘉臉色就開朗了。他試著站起來迎接她,說只是受了一點涼,覺得臉中發悶。原來是在雨地裡睡得太多,才得了這個病。不過很快會好起來,那時他就能參加勞動了。

  凱瑟琳。卡爾弗特聽見外面人有說話,便走出門來,一下看見思嘉那雙綠眼睛,同時思嘉也立即從她的神色中看出了絕望的心情。可能凱德還不知道,但凱瑟琳知道了。松花村顯得很淩亂,到處長滿了野草,松子已開始在地裡長出嫩苗,房屋已相當破敗,也很不整潔。凱瑟琳本人也很消瘦,緊張。

  他們兄妹二人,以及他們的北方佬繼母和四個異母的小妹妹,還有那位北方佬監工希爾頓一起住在這幢寂靜而又常常發出古怪迴響的舊房子裡。思嘉對於希爾頓從來不比對自己家的監工喬納斯。威爾克森更有好感,現在就更不喜歡他了。因為他走上前來跟她打招呼時,竟然像個平輩人似的沒一點尊敬的樣子。從前他也有威爾克森那種卑躬屈膝又魯莽無禮的兩面態度,但自從在戰爭中卡爾弗特先生和雷福德牲以後,他就把卑屈的一面完全拋掉了。小卡爾弗特太太一向不懂得怎樣迫使黑人奴僕守規矩講禮貌,對於一個白人就更沒辦法了。

  "希爾頓先生很好,留下來跟我們一起度過了這段日子,"卡爾弗特太太很感動似的說,一面向她旁邊那位沉默的繼女兒瞟了一眼。"真好啊。我想你大概聽說了,謝爾曼在這裡時他兩次救出了我們的房子。我敢說要是沒有他,我們真不知該怎麼對付,一個錢也沒有,凱德又……"

  此時凱德蒼白的臉漲紅了,凱瑟琳也垂下了長長的眼睫毛,緊閉著嘴。思嘉知道,他們一想到居然自己得依靠這個北方佬監工,就壓不住滿腔怒火,可又毫無辦法。卡爾弗特太太像急得要哭似的,她不知怎的又說了錯話。她總是說錯話。她簡直不理解這些南方人,儘管在佐治亞生活了二十年了。她始終不知道哪些話是不該對這兩個前娘孩子說的,可是不管她怎麼說,怎麼做,他們卻照樣對她很客氣。她暗暗發誓要帶著自己的孩子回北方去,離開這些古怪頑固的陌生人算了。

  思嘉拜訪過這幾家之後,不想到塔爾頓家去了。既然那四個小夥子都不在了,房子也給燒毀了,一家人擠在監工的小屋裡,她還有什麼興致去看呢。但蘇倫和卡瑟琳都要求去,媚蘭也信為要是不去拜訪一下,表示歡迎塔爾頓先生從戰場上回來,則是不合情誼的。一進,在一個星期天她們一起動身前往。

  這可是最慘的一家了。

  趕車經過住宅的廢墟時,她們看見比阿特裡斯。塔爾頓穿著破騎馬服,臂下夾著一條馬鞭,坐在牧場周圍的籬笆頂上,一雙憂鬱的眼睛茫然地凝望著前方。她旁邊蹲著一個羅圈腿的小個子黑人,他本來是替她馴馬的,如今也像他的女主人那樣顯得怏怏不樂。圍場裡以前有許多嬉戲奔跑的馬駒和文靜的母馬,可如今空蕩蕩的,只有塔爾頓先生在停戰後騎回家來的那匹騾子了。

  "我的那些寶貝兒全都完了,現在我真不知拿我自己怎麼辦呢!"塔爾頓太太說,一面從籬笆上爬下來。假若是不認識的人聽了這話,准以為她是在說她死去的四個兒子,可是塔拉農場的姑娘們很清楚,她心目中只有她的馬。"我那些漂亮的馬都死光了。啊,我可憐的乃利!只要我還有乃利就好了!可是這裡只剩下一頭該死的騾子了。一頭該死的騾子!"她重複說。所以地瞧著那只瘦弱的畜生。"想起我那些純種的寶貝,看看眼前這頭騾子,真覺得莫大的侮辱啊!騾子是一種雜交的變態產物,本來是不該飼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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