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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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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個人去。嬤嬤得留在家裡照料姑娘們,傑拉爾德先生又不能……" 波克令人生氣地大喝了一聲。"十二橡樹村"可能還有北方佬或下流黑人呢。她不能一個人去。 "我一個人就夠了,波克。叫她馬上動身。告訴迪爾茜,你和普裡茜去把母豬和那窩豬崽找回來。"她說一不二吩咐,末了轉身就走。 嬤嬤的那頂舊遮帽儘管褪色了但還乾淨,掛在後院走廊的釘子上,現在思嘉戴了它,一面恍若隔世地回想起瑞德從巴黎給她帶來的那頂飾著彎彎翠羽的帽子來。她拿起一只用橡樹皮編制的籃子,從後面樓梯上走下來,每走一步腦子就跟著震盪一次,她覺得從頭蓋骨到脊椎都好像要碎裂了似的。 到河邊去的那條路是紅色的,滾燙的,兩旁的棉花地都荒廢了。路上沒有一棵可以遮蔭的樹,陽光直射下來,穿透了嬤嬤那頂遮陽帽,仿佛它不是又厚又帶有印花布襯裡,而是薄紗做的一般。同時塵土飛揚,紛紛鑽入她的鼻孔和喉嚨裡,她覺得只要一說話,乾燥的粘膜就會破裂。深深的車轍把大路割得遍體鱗傷,那是騾馬拖著重炮碾過之處,兩旁都有車輛軋成的紅色溝渠。棉苗被碾得支離破碎,因為騎兵步兵都被炮兵擠出這狹窄的通道,跑到了棉田裡,他們一路踐踏著一叢叢翠綠的棉樹,把它們踩入泥土,給徹底毀了。在路上或田裡,到處可以看到帶扣,馬嚼子和馬鞍的碎皮件,還有踏遍的水壺。彈藥箱的輪子。鈕扣。軍帽。破襪子和血污的破布,以及行軍時丟下的種種七零八碎的東西。 她走過香柏林和一道矮矮的磚牆,是家族墓地的標誌,但她儘量設法不去想她三個弟弟的小小墳旁邊新添的那座墳墓。啊,愛倫……她蹣跚地走下一個光禿的山坡,經過斯萊特裡家住宅遺址上的一堆灰燼和半截殘存的煙囪,恨不得整個家族都跟這房子同歸於盡了。要不是為了斯萊特裡家的人……要不是為了那個淫猥的埃米(她跟他們的監工養了個私生子),愛倫是不會死的! 一顆尖石子紮破了她腳上的血泡,她痛得叫了一聲。她在這裡幹什麼呢?思嘉·奧哈拉,全縣聞名的美人,塔拉農莊的寵兒,幹嗎會在這崎嶇的山道上幾乎光著腳行走呢?她這雙嬌小的腳生來是要跳舞,而不是瘸著走路的;她這雙小巧的便鞋也是從光亮的綢裙底下勇敢地窺探男人,而不是用來收容小石子和塵土的。她生來應當受到縱容和服侍,可如今卻弄得憔悴不堪,衣衫襤褸,餓著肚子到鄰居園子裡去尋找吃的了。 這小山腳下是一條小河,那些枝葉交錯懸垂到河上的樹木多麼蔭涼安靜啊!她在低低的河岸上坐下來,脫掉破鞋爛襪,把一雙發燙的腳浸在清涼的河水裡。要是能整天坐在這兒,避開塔拉農場裡那些可憐巴巴的眼睛,周圍只有瑟瑟的樹葉聲和汩汩的流水聲,那才好呢。但是她不得不重新穿上鞋襪,沿著長滿青苔和樹蔭濃密的河岸一直走下去。北方佬把橋燒毀了,可是她知道再過幾百碼到河床狹窄的地方有座獨木橋。她小心翼翼地走了過去,然後費力地爬上山坡,從這裡到"十二橡樹"村只有大約半英里了。 十二棵大橡樹高聳在那裡,從印第安時代以來一直是這樣,不過現在樹葉被火熏黑了一些,枝柯有的燒毀有的烤焦了。在它圍著的那個圈子裡,就是約翰。威爾克斯家住宅的遺址。這幢曾經顯赫一時的大廈高踞在小山頂上,白柱長廊,莊嚴宏偉,可現在已淪為一片廢墟。那個原來是酒窖的深坑,那些燒黑了的粗石牆基和兩個巨大的煙囪,便是這幢大廈所在的唯一標誌。有根圓柱還燒剩一半,橫倒在草坪上,把茉莉花叢壓碎了。 思嘉在那半截圓柱上坐下來;面對這景象她十分傷心,實在看不下去了。這片荒涼深深地觸動了她,因為她以前從沒有過這樣的體驗。這裡,在她腳下的塵土中,就是威爾克斯家族引以自豪的家業啊!這就是那個親切而彬彬有禮的家庭的下場,這個家庭曾經隨時歡迎她,而且她還在天真的美夢裡渴望過要當它的女主人呢。她在這裡跳過舞,吃過飯,調過情,還懷著嫉恨心裡看媚蘭怎樣迎著艾希禮微笑。也是在這裡,在陰涼的樹蔭下,當她說願意跟查爾斯·漢密爾頓結婚時,他曾多麼狂熱地緊緊捏著她的手心啊! "啊,艾希禮,"她心想,"我真不忍心讓你回來看這光景啊!我倒希望你是死了!" 艾希禮是在這裡跟他的新娘結婚的,可是他的兒子和兒子的兒子永遠也不會帶著新娘到這個家來了。在這個她曾經那樣熱愛的盼望來管理的地方,再也不會有人成親和生兒育女了。這所住宅已經死亡,對於思嘉來說,而且好像所有威爾克斯家的人也全都在灰燼中死了。 "我現在經受不住。我現不去想它。以後再想吧,"她大聲說著,回過頭去不管它了。為了尋找那個園子,她在廢墟中蹣跚行走,經過威爾克斯家姑娘們曾經細心照料過而現在已塌倒了的玫瑰花壇,橫過後院,穿過熏臘室。庫房和雞圈。雞圈周圍的籬笆已經毀壞了,一行行原來整整齊齊的常綠植物也像塔拉農場的一樣遭到了厄運。柔潤的土地上滿是深陷的車轍和馬蹄印,青菜完全被踩倒在泥裡。這裡已沒有一點點可以留給她的東西了。 她又經過後院回來,朝住宅區那排粉刷過的棚屋走去,一路喊著"喂!喂!",但是毫無反應,連一聲狗吠也沒有。顯然,威爾克斯家的黑人都跑掉了,或者跟北方佬走了。她知道每個黑人都有自己的一片菜園子,因此走到住宅區時她希望看到那些小小的菜地沒有遭災,給留了下來。 她沒有白找,終於發現了蘿蔔和捲心菜,後者由於缺水已經蔫了,但還沒有倒伏;還有棉豆和青豆,雖然發黃,但還是可以吃的。不過她這時已十分疲倦,這些東西引不起她太大的興趣了。她坐在畦壟上,用顫抖的手掘著,慢慢裝滿了籃子。今天晚上塔拉農場會有一頓美餐了,儘管沒有醃豬肉熬青菜。也許迪爾茜用來點燈的那種臘肉油可以當作調味品用一點。她必須記住要告訴迪爾茜,叫她以後點松枝照明,好將油脂省下來炒菜吃。 在一間棚屋後面的臺階旁,她發現了短短一畦的紅蘿蔔,這時她突然覺得餓了。她正饞著想吃一個香甜可口的紅蘿蔔呢。幾乎沒來得及用裙裾把泥土抹掉,半個蘿蔔就被一口咬下吞到肚裡去了。這個蘿蔔又老又粗,而且辣得她眼淚都流出來了。她咬下的那一塊剛剛落肚,本來餓壞了的空胃就產生反感,她當即伏在柔潤的泥土上艱難地嘔吐起來。 棚屋裡隱隱飄出一股黑人所特有的氣味,這使思嘉越發感到噁心,她無力反抗,只得繼續幹嘔著,直鬧得頭暈眼花,覺得周圍的棚屋和樹木都在飛快地旋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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