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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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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嬤嬤在打水,要來給兩位姑娘擦身了。她們經常洗澡呢,"迪爾茜解釋說,一面把葫蘆放在桌上的藥水瓶和玻璃杯中間。 思嘉恍然大笑起來。要是從小就熟悉了的井臺上的轆轤聲也會把她嚇倒,那麼她的神經就一定是崩潰了。她笑的時候,迪爾茜在沉著地看著她,她那威嚴的臉上紋絲不動,可是思嘉覺得迪爾茜是理解她的。她重新坐到椅子上,要是她能夠把箍緊的胸衣,那讓她感到窒息的衣領和仍然塞滿沙粒和石子在她腳下磨起血泡的便鞋都脫掉,該多好啊! 轆轤吱吱嘎嘎地緩緩地響著,井繩被一圈圈絞起來,隨著這響聲吊桶逐漸升到了井口。嬤嬤馬上就要到她這裡來了……愛倫的嬤嬤,思嘉自己的嬤嬤。仿佛一無所求,她靜靜地坐著,這時嬰兒已吃飽了,但由於奶頭不在嘴裡而嚶嚶啼哭。迪爾茜也一聲不響,只把孩子的嘴引回到原來的地方,讓孩子乖乖地躺在懷不再哭了,這樣思嘉靜靜地能聽見嬤嬤拖遝的腳步一路走過後院。夜多麼靜啊!連極細微的聲音她聽起來也似乎很響呢。 當嬤嬤的笨重身軀一步步來到門口時,仿佛樓道都震得顫抖了。她挑著兩大桶水,顯得那麼沉重,把肩膀都壓斜了。她黝黑的臉上流露著幾分固執的哀愁,就像猴子臉上常有的那樣。 她一看見思嘉,眼睛就亮起來,雪白的牙齒也在微笑中顯得越發光潔了。她放下水桶,思嘉立即跑過去,把頭偎在她寬闊鬆馳的胸口……有多少黑人和白人的頭曾在這裡緊緊地偎過啊。思嘉想,這裡是個安穩的地方,是永不變更的舊生活所在的地方,可是嬤嬤一開口,這個幻象便消失了。 "嬤嬤的孩子回來了!唔,思嘉小姐,如今愛倫小姐已進了墳墓,咱們怎麼辦呀?哦,思嘉小姐,還不如連我也跟愛倫小姐躺在一起呢!我沒有愛倫小姐可不行。如今啥也沒有,只有傷心和煩惱。只有重擔,寶貝兒,只有重擔。" 任憑嬤嬤嘮叨,思嘉把頭緊緊靠在嬤嬤胸口,可這時有兩個字引起了她的注意,那就是"重擔。"這也就是那天下午在她腦子裡不斷嗡嗡響的那兩個字,它們沒完沒了地重複,使她厭煩透了。此刻,她記起了那首歌的其餘幾句,懷著沉重的心情想起了它們: 只要再過幾天,就能把這副重擔卸掉! 且不管它的分量永遠不會減! 再過幾天,我們將蹣跚著走上大路…… "且不管它的分量永遠不會減"……她把這句歌詞記在自己疲倦的心裡。她的擔子永遠也不會減輕嗎?難道回到塔拉並不意味著幸福的休息,反而是更重的負擔嗎?她從嬤嬤懷裡掙脫出來,伸手撫摩她那張皺巴巴的黑臉。 "寶貝,看你這雙手!"嬤嬤拿起那雙滿是水泡和血塊的小手,用極不贊成的眼光打量著。"思嘉小姐,我不是一次又一次告訴過你,你常常能憑一雙手來斷定一位小姐太太嗎?還有,你的臉也曬黑了!" 儘管戰爭和死亡剛剛從她頭上掠過,可憐的嬤嬤,她還在這些無關緊要的事情上嚴格要求你呢。再過一會兒她就會說,手上起泡和臉上有斑點的年輕姑娘們往往會永遠找不到丈夫了。於是思嘉連忙採取預防措施,堵住這個話頭。 "嬤嬤,我要你談談母親的情況。我不敢讓爸談,那是叫人受不了的。" 嬤嬤一面彎下腰去提那兩桶水,一面傷心得熱淚盈眶了。她把水一聲不響地提到床邊,揭開床單,開始替蘇倫和卡琳把睡衣往上卷起來。思嘉在昏暗的燈光下凝望著兩個妹妹,看見卡琳穿一件雖然乾淨但已破了的睡衣,而蘇倫只裹著一件寬大的舊便衣躺在那裡,那是一件棕色亞麻布袍子,上面還留有許多愛爾蘭花邊的殘屑。嬤嬤一面悄悄地哭泣,一面用一塊舊圍裙殘餘的破布當海綿,擦拭著兩個枯瘦的身子。 "思嘉小姐,都是斯萊特裡家那些賤貨,壞透了的下流白人,他們把愛倫小姐害死了。俺告訴過她,俺說她替那下流白人做事沒有好處,可是愛倫小姐就是善良,心腸軟,誰要是需要她,她都從來不拒絕。" "斯萊特裡家?"思嘉惶惑地問。"他們怎麼進來的?" "他們也害了這種病,"嬤嬤用破布指了指兩個光著身子濕淋淋的姑娘。老斯萊特裡小姐的女兒埃米得這個病了,就像平常一有急事就來。斯萊特裡小姐急忙跑到這裡求愛倫小姐,她幹嗎不自己照料女兒呀?愛倫小姐還有更多的事脫不了身呢。可是愛倫小姐還是去了,她在那裡照料埃米。而且愛倫小姐自己身體也不怎麼好,思嘉小姐。你媽不舒服已經有很久了。這一帶已經沒有太多的東西好吃了,因為供應部把咱們出產的一切都偷走了。愛倫小姐像個雀兒似的總是吃一點點。我對她說了,叫她別去管那些下流白人的事,可是她不聽我的。這就好了!大約埃米好像快要好起來的時候,卡琳小姐就病倒了。是的,那傷寒病像飛也似的一路傳過來,傳給了卡琳小姐,接著蘇倫小姐也染上了。這樣,愛倫小姐就得同時護理她們了。 "那時候北方佬過河了,沿著大路到處打起仗來,咱們也不知道會出什麼事,那些幹大田活的每晚都有人逃跑,我都氣瘋了。不過愛倫小姐還照樣冷靜,像沒事一樣。她只擔心兩個年輕姑娘,因為咱們沒有藥,什麼也沒有。有天夜裡我們給兩位小姐擦了十來遍身,後來她對我說,『嬤嬤,要是我能出賣靈魂,我也要買些冰來給兩個女孩子冰冰頭呢。』" "她不許傑拉爾德先生進這屋來。也不讓羅莎和丁娜來,除了我誰也不讓進,因為我是害過傷寒病的。接著,她自己也得病了,思嘉小姐,我一看就知道沒辦法啦。" 嬤嬤直起身來,拉起衣襟擦滿臉的淚水。 "她很快就走了,思嘉小姐,連那個好心的北方佬大夫也對她一點辦法也沒有。她什麼也不知道。俺喊她,對她說話,可她連自己的嬤嬤也不認識了。" "她有沒有……有沒有提起過我……呼喚過我呢?" "沒有,寶貝。她以為她還是在薩凡納的那個小女孩呢。誰的名字也沒叫過。" 迪爾茜挪動了一下,把睡著的嬰兒橫放在膝上。 "叫過呢,小姐。她叫過什麼人的。" "閉住你的嘴吧,你這印第安黑鬼!"嬤嬤轉過身去惡狠狠地罵迪爾茜。 "別這樣,嬤嬤!她叫誰了?迪爾茜,是爸嗎?" "小姐,不是的。不是你爸。那是棉花被燒掉的那天晚上……" "棉花都燒了……快告訴我!" "是的,小姐,全燒光了。北方兵把棉花一捆捆從棚子裡滾出來,堆到後院裡,嘴裡大聲嚷著『看這佐治亞最大的篝火呀!』一會兒就化成灰了!" 接連三年積存下來的棉花……值十五萬美元,一把火完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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