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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七


  她瞪大眼睛瞧著他。他魯莽地伸出雙臂,把她攔腰抱出來扔在地上。接著他又緊緊拽住將她拖到了離馬車好幾步的地方。她感到鞋子裡的塵土和碎石把她的腳硌痛了。寂靜而炎熱的黑夜像夢似的包圍著她。

  "我不想要求你瞭解或寬恕。我也毫不在乎你會不會這樣,因為我是永遠不會瞭解或寬恕我自己做這種傻事的。我深恨自己身上還殘留著這麼多不切實際的空想。可是我們美好的南方正需要每個男人去為它獻身呢。難道我們勇敢的布朗州長不就是這樣說的嗎?反正我要上前線去了。沒關係。"他忽然大笑起來,笑得那麼放肆,那麼響亮,連黑暗的樹林裡都發出了迴響。

  "'我要不是更愛榮譽,親愛的,我不會這樣愛你,』這話很恰當,不是嗎?它無疑比我現在自己能想出的任何話都恰當。因為我就是愛你,思嘉不管上個月的那天夜裡我在走廊上說了些什麼。"

  他那慢悠悠的聲音是溫柔的,他的手,那雙溫柔而強有力的手,向上撫摩著她光著的臂膀。"我愛你,思嘉,因為我們兩人那麼相像,我們都是叛教者,親愛的,都是自私自利的無賴。要是整個世界都歸於毀滅,我們兩人都會一點不在乎的,只要我們自己安全舒適就行了。"

  他在黑暗中繼續說下去,她也聽見了,可是壓根兒沒有聽懂。他要把她丟在這裡去單獨面對那些北方佬呢,她心裡正厭煩地試著接受這一冷酷的現實。她心裡說:"他要丟開我了,他要丟開我了,"可是這並沒有使她激動。

  後來他用雙臂摟住她的肩膀和腰肢,她感到他大腿上堅實的肌肉緊貼在她身上,他外衣的鈕扣幾乎壓進了她的胸脯。一股令人迷惘和驚恐的熱潮流遍她的周身,把時間。地點和環境從她的意識中卷走了。她感覺自己像個布娃娃似的癱軟而溫順,嬌弱而無所依靠,而他那摟抱的雙臂又多麼令人愜意啊!

  "你對於我上個月說的那些話不想改變自己的看法嗎?沒有什麼能像危險和死亡那樣給人以更大的刺激了。來一點愛國精神吧,思嘉。試想,如果你用美好的記憶送一名士兵去犧牲,那會怎麼樣啊!"

  這時他的髭須紮著她的小嘴,他在吻她,他用遲鈍而灼熱的嘴唇吻著,那麼不慌不忙,仿佛眼前還有一整天時間似的。查爾斯從來沒有這樣吻過她。塔爾頓家和卡爾弗特家的幾個小夥子的吻,也從來不像這樣叫她熱一陣冷一陣地渾身顫抖。他將她的身子壓向後面仰靠著,他的嘴唇從她喉頸上往下移動,直到那個浮雕寶石鎖著她胸衣的地方。

  "親愛的,親愛的,"他低聲喚著。

  她從黑暗中朦朧中瞥見那輛馬車,接著又聽見韋德刺耳的尖叫聲。

  "媽,韋德害怕!"

  冷靜的理智猛地回到她恍惚的心裡,她想起自己一時忘記了的事情……她自己也嚇住了,因為瑞德要拋棄她,拋棄她,這該死的流氓!尤其可惡的是,他居然如此大膽,站在大路上提出無恥的要求來侮辱她。憤怒和憎恨在她心頭湧起,使她的脊樑挺起來,她用力一扭從他懷抱裡掙脫出來。

  "啊,你這流氓!"她喊著,一面心急如火,想找出更惡毒的話來罵他,找出她聽見傑拉爾德罵林肯先生和麥金托什人以及倔強騾子的那些話來罵他,可是怎麼也找不著。"你這下流坯,卑鄙肮髒的臭東西!"同時由於想不出更帶侮辱性的手段,她把手抽回來,使出渾身的力氣在他嘴巴上打了一巴掌。他向後倒退一步,忙用手撫摸自己的面孔。

  "哎,"他平靜地哼了一聲,然後兩人面對面地在黑暗中呆立著。她聽得見他粗重的呼吸聲,仿佛跑得急了似的她自己也在吁吁喘氣。

  "他們說對了!你不是個上等人!大家都是對的!"

  "我親愛的姑娘,"他說,"這麼不合適啊。"

  她知道他又在笑了,這刺痛了她。

  "走吧!現在就走!我要你趕快走。我永遠不要再見到你了。我希望一發炮彈正好落到你身上。我希望炮彈把你炸個粉碎。我……"

  "不用說下去了。我已經大致懂得你的意思。等到我作為犧牲品擺在國家的祭壇上時,我希望你的良心會使你感到內疚。"

  她聽見他笑著走開了,便回到馬車旁邊來。她看見他站在那裡,聽見他正在說話,而且聲音變了,變得那麼謙和。恭謹,就像他每次跟媚蘭談話時一樣。

  "威爾克斯太太嗎?"

  普裡茜用驚恐的聲音從馬車裡回答。

  "我的上帝,原來是巴特勒船長呢!媚蘭小姐早在那頭就暈過去了。"

  "她還沒死吧?還在出氣嗎?"

  "是的,先生,她還有氣。"

  "那麼,她像現在這樣也許還好些。要是她清醒著,我倒擔心她經受不了這許多痛苦呢。普裡茜。好好照顧她吧,這張鈔票給你。可千萬不要變得愈來愈傻呀!"

  "是的,先生。謝謝先生。"

  "再見,思嘉。"

  思嘉知道他已轉過身來面對著她,可是她不吭聲。她恨透他了。一時說不出話來。他的兩隻腳磨著路上的鵝卵石,有一會兒她還看見他那寬大的肩膀在黑暗中隱隱顯現。然後他就走了。她還聽得到他的腳步聲,但不久便漸漸消失了。她慢慢回到馬車旁,兩個膝頭在不停地打戰。

  他怎麼會走了呢,怎麼會走進黑暗,走入戰爭,走向一樁業已失敗的事業,走進一個瘋狂的世界去呢?他怎麼會走啊,瑞德,這個沉湎于女人美酒,追求時髦服飾,講究吃喝享樂,而又厭惡南方和嘲罵參軍打仗的人,怎麼會走呀?如今他那雙光亮的馬靴踏上了苦難的道路,那兒充滿了饑餓。疲憊。行軍。苦戰。創傷。悲痛等等,像無數嗥叫的惡狼在等著他,最後的結局就是死亡呢。他是沒有必要去的。他安全,富裕,舒適。然而他去了,把她孤零零地拋棄在這漆黑的夜裡,前面有北方佬擋著不讓她回家去!

  如今她想了所有她要用來咒駡他的惡言惡語,可是已經晚了。她把頭靠在馬的彎脖子上,放聲痛哭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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