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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三


  家啊!那幢略嫌散漫不整的白房子,那些飄拂著白色窗簾的窗戶,那蜜蜂嗡嗡飛繞著的草地上的茂密的苜蓿,那個在前面臺階上驅趕鴨子和火雞不讓它們去糟蹋花壇的黑人男孩,那寧靜的紅色田野,以及那些延綿不絕。在陽光下白得耀眼的棉田啊!家啊!

  如果在圍城開始,別的人都在逃難時她就回家了,那該多好啊!那樣,她就可以帶著媚蘭安全地過一段閒暇日子了。

  "啊,該死的媚蘭!"她心裡不斷地咒駡著。"她為什麼就不能跟皮蒂姑媽一起到梅肯去呢?她應當待在那兒,同她的親屬在一起,而不要跟著我嘛。我又不是她的什麼親人。她幹嗎老纏著我不放!要是她當初到梅肯去了,我便早已到了母親身邊。即使現在……即使現在,如果不是因為她要生孩子,我也寧願不顧北方佬的威脅冒險回家去。也許胡德將軍會派人護送我呢。胡德將軍是個好人,我想他一定會答應給我一名護兵和一張通行證,送我越過防線的。可是,我還得等那個嬰兒出世呢!……啊,母親,母親,你可別死了!……這嬰兒怎麼老不出生呀?我今天要到米德大夫那裡去,問問他有沒有什麼辦法叫嬰兒快些出世,好讓我早日回家去……如果有人護送的話。米德大夫說媚蘭很可能難產,我的老天啊!說不定她會死呢!媚蘭死了,那麼艾希禮……不,那樣不好,我決不能這樣想,可是艾希禮很可能已經不在了。不過他曾經讓我答應過要照顧她的。可是……如果我沒有照顧她,她死了,而艾希禮還活著呢……不,我決不能這樣想。這是罪過。我答應過上帝,只要他保佑母親不死,我就要一切從善呢。啊,要是那嬰兒很快出生就好了。要是我能夠離開這裡……回到家中……到無論什麼地方,只要不是這裡就好了。"

  亞特蘭大已不再是一個快樂的地方,一個她曾經愛過的極其快樂的地方。現在思嘉對這座不祥的陷於沉寂憎恨起來了,而以前她是愛過它的。自從圍城的嘈雜喧嘩聲停止以後,它已變得那樣寂靜,那樣可怕,像個鼠疫橫行的城市似的。在前一個時期,人們還能從震耳的炮聲和隨時可能喪生的危險中找到刺激,可如今這一片闃寂裡就只有恐怖了。整個城市彌漫著惶恐不安。驚疑莫定的氣氛和令人傷心的回憶。人們臉上的表情普遍是痛苦的;思嘉認識的少數士兵也顯得精疲力竭了,仿佛是些業已輸掉的賽跑者還在勉強掙扎著,要跑完最後一圈似的。

  八月的最後一天終於來到,它帶來頗能令人相信的謠傳,說亞特蘭大戰役開始以來最猛烈的一次戰鬥打響了。戰鬥在南邊某個地方進行。亞特蘭大市民焦急地等待著戰況好轉的消息,大家一聲不響,連開玩笑的興趣也沒有了。現在人人都知道兩周前士兵們得知的情況,那就是亞特蘭大已退到最後一塹,而且,如果梅肯失守,亞特蘭大也就完了。

  九月一日早晨,思嘉懷著一種令人窒息的恐懼感醒來,這種恐懼是她頭天夜裡上床時就感到了的。她睡眼惺忪地想道:"昨天晚上睡覺時我為什麼苦惱來著?唔,對了,是打仗。昨天有個地方在打呀!那麼,誰贏了呢?"她急忙翻身坐起來,一面揉眼睛,又在心裡琢磨起昨天憂慮的事來了。

  儘管是清晨,空氣也顯得又壓抑又熱,預告會有一個晴空萬里,赤日炎炎的中午。沒有車輛駛過。沒有軍隊在紅色塵土中邁步行進。外面路上靜悄悄的。隔壁廚房裡沒有黑人們懶洋洋的聲音,沒有準備早點時的愉快的動靜,因為除了米德太太和梅裡韋瑟太太兩家,所有的鄰居都逃到梅肯去了。就是從這兩戶人家,她也聽不見什麼聲響。街那頭更遠的商業區也一樣安靜,許多店鋪和機關都關門上鎖,並且釘了木板,裡面的人則手持武器跑到鄉下什麼地方去了。

  今天早晨呈現在面前的寂靜,跟過去一星期通常在早晨遇到的那種靜謐比起來,顯得更加奇怪可怕似的。她沒有像往常那樣賴在床上翻來覆去,盡打吹欠,而是迅速爬起來,走到窗前,希望看見某位鄰居的面孔,或者一點令人鼓舞的跡象。但是馬路上空蕩蕩的。她只注意到樹上的葉子仍是碧綠的,但明顯地幹了,蒙上了厚厚一層紅塵,前院的花卉無人照管,也已經枯萎得不成樣子。

  她站在窗口向外眺望,忽然聽見遠處傳來什麼聲響,隱約而陰沉,像暴風雨來到之前的雷聲似的。

  "快下雨了,"她即刻這樣想,同時她那從小在鄉下養成的習慣心理告訴她,"這的確很需要呢。"可是,隨即又想,"真的要下雨嗎?不是雨,是炮聲!"

  她倚在窗櫺上,心突突直跳,兩隻耳朵聚精會神地諦聽著遠處的轟鳴,想弄清它究竟來自哪個方向。但是那沉雷般的響聲那麼遙遠,一時無法斷定它的出處。"估計是從馬裡塔來的吧,主啊!"她暗自祈禱著。"或者是迪凱特,或者桃樹溝。可不要從南邊來呀!不要從南邊來呀!"她緊緊地抓住窗櫺,側耳諦聽著,遠方的響聲好像愈來愈大。而且它正是從南邊來的。

  南邊的炮聲啊!瓊斯博羅和塔拉……還有愛倫,不就在南邊嗎?

  現在,就在此刻,北方佬也許已經到塔拉了!她再一細聽,可是她耳朵裡那突突的脈搏聲把遠處的炮擊聲掩蓋得幾乎聽不見了。不,他們不可能已到達瓊斯博羅。如果真的到了那麼遠的地方,炮聲就不會這樣清晰,這樣響。不過,他們從這裡向瓊斯博羅移動至少已經十英里,大概已靠近拉甫雷迪那個小小的居留地了。可是瓊斯博羅在拉甫雷迪南邊最多不過十英里呢。

  炮聲在南邊響起來了,這可能就是北方佬給亞特蘭大敲起的喪鐘啊!不過,對於最擔心母親安全的思嘉來說,南邊的戰鬥只不過是塔拉附近的戰鬥罷了。她不停地絞扭著兩隻手,她在房間裡踱過來踱過去,第一次充分而明確地意識到南軍可能被打敗了。一想到謝爾曼的部隊已成千上萬地逼近塔拉,她就清楚地看出了戰局的嚴峻和可怕。而這一點,無論是圍城中擊碎窗玻璃的槍聲,還是缺吃缺穿的苦難,或者那一長列一長列躺著的垂死者,都不曾使她認識過。謝爾曼的部隊離塔拉只有幾英里了!這樣,即使北方佬最終被打垮,他們也會沿著大路向塔拉退卻,而傑拉爾德可能來不及帶著三個生病的女人躲避他們。

  啊,要是她現在跟他們在一起,也不管北方佬來不來,那才好呢!她光著腳,披著睡衣,在地板上走來走去,可是越走便越覺得很嚴重,預感到事情不妙。她必須回到母親身邊去必須回家。

  她聽到了下面廚房裡傳來碗碟聲,這是普裡茜在準備早餐,可是沒聽見米德太太的女僕貝特茜的聲音。普裡茜用尖利而憂傷的腔調在唱:"再過幾天啊……",這歌聲思嘉聽起來很覺刺耳,那悲傷的含意更叫她害怕,她只好披上一條圍巾,啪噠啪噠穿過廳堂,走到後面樓梯口高聲喊道:"別唱了,普裡茜!"

  "太太!知道了,"普裡茜在樓下不高興地答應了一聲,思嘉聽了不覺深深抽一口氣,突然感到慚愧起來。

  "貝特茜到哪裡去了?"

  "她還沒來呢。俺不知道。"

  思嘉走到媚蘭門口,把門略略推開,朝陽光明麗的臥室裡看了看。媚蘭穿著睡衣躺在床上,閉著眼睛,眼睛周圍現出一道黑圈,那張雞心臉有些浮腫。本來苗條的身軀也變得有點畸形醜陋了。要是艾希禮現在看見了才好呢。思嘉惡意地設想,媚蘭比她所見過的任何孕婦都更難看。她打量著,這時媚蘭睜開眼睛親切而溫柔地對她笑了笑,臉色也頓時明朗起來。

  "進來吧,"她艱難地翻過身來招呼。"太陽一出來我就醒了,我正在琢磨,思嘉,有件事情我要問你。"

  思嘉走進房來,在陽光耀眼的床上坐下。

  媚蘭伸出手來,輕輕地握住思嘉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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