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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一


  她立即放棄了原先的計劃,如果車站上有英迪亞和霍妮這兩個很不喜歡她的人在場,她就沒有機會說一句悄悄話了。

  "那我就不去了,"她說。"你瞧,艾希禮,我還有件禮物要送給你。"

  如今臨到真要把禮物交給他時,她反而有點不好意思起來。她解開包裹,那是一條長長的黃腰帶,用厚實的中國緞子做的,兩端鑲了稠密的流蘇。原來幾個月前瑞德·巴特勒從薩凡納給她帶來一條黃圍巾,一條用紫紅和藍色絨線刺繡著花鳥的豔麗圍巾。這星期她把上面的刺繡全都仔細挑掉,用那塊緞子作了一條腰帶。

  "思嘉,這漂亮極了!是你親手做的嗎?那我就更覺得珍貴了。給我系上吧,親愛的。小夥子們看見我穿著新衣服,系著腰帶,滿身的錦繡,一定會眼紅得不行呢。"

  思嘉把這條漂亮的腰帶圍到他的細腰上,把腰帶的兩端在皮帶上方系成一個同心結。媚蘭盡可以送給他那件新上衣,可這條腰帶是她的禮物,是她親手做成送他上前線的秘密獎品,它會叫他一看見就想起她來。她退後一步,懷著驕傲的心情端詳著他,覺得即使傑布。斯圖爾特系上那條飄飄灑灑有羽毛的飾帶,也不如她這位騎士風度翩翩了。

  "真漂亮。"他撫摩著腰帶上流蘇重複說。"但是我知道你是折了自己的一件衣服或披肩做的。思嘉,你不該這樣。這年月很難買到這樣好的東西呢。"

  "唔,艾希禮,我情願……"

  她本來想說:"我情願剖開我的心讓你穿上,如果你需要的話,"結果卻說:"我情願給你做任何事情!"

  "真的嗎?"他陰鬱的面容頓時顯得開朗了些。"那麼,有件事倒是可以替我做的,思嘉,這件事會使我在外面也放心一些。"

  "什麼事?"思嘉歡喜地問,準備承擔什麼了不起的任務。

  "思嘉,你願意替我照顧一下媚蘭嗎?"

  "照顧媚蘭?"

  她突然痛感失望,心都碎了,原來這就是他對她的最後一個要求,而她正準備答應做一樁十分出色和驚心動魄的事呢?於是,她要發火了。這本是她跟艾希禮在一起的時刻,是她一人所專有的時刻。可是,儘管媚蘭不在,她那灰色的影子仍然插在她們中間。他怎麼居然在兩人話別的當兒提起媚蘭來了呢?他怎麼會向她提出這樣的要求呢?

  他沒有注意到她臉上的失望神情。像往常那樣,他的眼光總是穿透而且遠遠越過她,似乎在看別的東西,根本沒有看見她。

  "是的,關心她,照顧她一下。她很脆弱,可是她並不明白這一點。她整天護理傷員,縫縫補補,會把自己累垮的。她又是那麼溫柔。膽小。這世界上除了皮帝姑媽。亨利叔叔和你,她沒有別的親人,另外只有在梅肯的伯爾家,那是遠房堂表親了,而皮蒂姑媽……思嘉,你是知道的,她簡直像個孩子,亨利叔叔也是個上了年紀的人,媚蘭非常愛你,這不僅因為你是查理的妻子,還因為……唔,因為你這個人,她把你當成妹妹在愛。思嘉,我常常做惡夢,想到如果我被打死了,媚蘭無依無靠,會怎麼樣。你答應我的要求嗎?"

  她連聽也沒有聽見,這最後一個請求,因為她給"如果我被打死了"這句不吉利的話嚇壞了。

  原來她每天都讀傷亡名單,提心吊膽地讀著,知道如果艾希禮出了什麼事就整個世界都完了,但是她內心經常感到,即使南部聯盟的軍隊全部覆滅,艾希禮也會倖免於難的。可現在他竟說出這樣可怕的話來!她不禁渾身都起雞皮疙瘩,一陣恐怖感,一種她無法憑理智戰勝的近似迷信的驚悸,把她徹底鎮住了。她成了地地道道的愛爾蘭人,相信人有一種預感,尤其是對於死亡的徵兆。而且,她從艾希禮那雙灰眼睛裡看到深深的哀傷,這只能解釋為他已經感覺到死神之手伸向他的肩頭,並且聽見它在嗥叫了。

  "你不能說這種話!連想也不能去想。平白無故談死是要倒黴的!啊,快禱告一下吧,快!"

  "你替我禱告並點上些小蠟燭吧,"他聽她驚慌的口氣覺得好笑,便這樣逗她。

  可是她已經急得不知說什麼好,因為她想像到了那可怕的情景,仿佛艾希禮在弗吉尼亞雪地裡離她很遠很遠的地方躺著。他還在繼續說下去,聲音裡流露著一種悲愴和聽天由命的意味,這進一步增加了她的恐懼,直到心中的怒氣和失望都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思嘉。我就是因為這個緣故向你提出要求的,我不知道我會不會發生什麼意外,我們在前線的每一個人會不會發生意外。只是一旦末日到來,我離家這麼遠,即使活著也太遠了,無法照顧媚蘭。"

  "末……日?"

  "戰爭的末日……世界的末日。"

  "可是艾希禮,你總不會認為北方佬能打垮我們吧?這個星期你一直在談李將軍怎樣厲害……"

  "像每個回家休假的人一樣。我這個星期全是在撒謊,我為什麼在這還不十分必要的時候就去嚇唬媚蘭和皮蒂姑媽呢?是的,思嘉,我認為北方佬已經拿住我們了。葛底斯堡就是末日的開端。後方的人還不知道這一點。他們不明白我們已處於什麼樣的局面,不過……思嘉,我們那個連隊的人還在打赤腳,而弗吉尼亞的雪已下得很厚了。我每回看見他們凍壞的雙腳,裹著破布和舊麻袋的雙腳,看見他們留在雪裡的帶血的腳印,同時我知道我自己弄到了一雙完整的靴子……唔,我就覺得我應當把靴子送人也打赤腳才好。"

  "請答應我,唔,艾希禮,你決不能把它送掉!"

  "我每回看見這樣的情況,然後再看看北方佬,就覺得一切都完了。怎麼,思嘉,北方佬在花大錢從歐訓雇來成千的士兵呢!我們最近抓到的俘虜大多數連英語也不會講。他們都是些德國人。波蘭人和講蓋爾(蓋爾人是居住在蘇格蘭北部和西部山地的蘇格蘭人。)語的野蠻的愛爾蘭人。可是我們每損失一個人就沒有頂替的了。我們的鞋一穿破就沒有鞋了。我們被四面包圍著,思嘉,我們不能跟整個世界作戰呀。"

  她胡思亂想起來:就讓整個南部聯盟被打得粉碎吧,讓世界完蛋吧,可是你千萬不能死!要是你死了,我也活不成了!

  "思嘉,我不願意嚇唬別人。我希望你不要把我這些去對別人說,而且,親愛的,我本來也不該說這些話來嚇唬你,只是為了解釋我為什麼要求你照顧媚蘭才不得不說了。她那麼脆弱膽小,而你卻這樣堅強。只要你們倆在一起,即使我出了什麼事也可以放心了,你肯答應我嗎,思嘉?"

  "啊,答應!"她大聲說,因為當時她覺得艾希禮很快就會死的,任何要求她都得答應。"艾希禮,艾希禮!我不能讓你走!我簡直沒有這個勇氣了!"

  "你必須鼓起勇氣來,"他的聲音也稍稍有點顯得洪亮而深沉,話也說得幹淨利落,仿佛有種內心的急迫感在催促的。"你必須勇敢,不然的話,叫我怎麼受得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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