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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六


  報館側面的窗戶打開了,一隻手伸出來,手裡拿著一疊窄長的印刷品,上面是剛剛排印的密密麻麻的姓名。人群擁上前去搶。把那些長條紙一下撕成兩半,有人搶到了就拚命擠出來急於要看,後面的繼續往前擠,大家都在叫喊:"讓我過去!讓我過去!"

  "拉住韁繩,"瑞德一面跳下馬,一面把韁繩扔給彼得大叔。人們看見他聳著一對高出眾人之上的肩膀,拼命推搡著從身邊擠過。一會兒他回來了,手裡拿著好幾張名單,他扔給媚蘭一張,其餘的分發給坐在附近馬車裡的小姐太太,其中包括麥克盧爾姐妹。米德太太。梅裡韋瑟太太。埃爾辛太太。

  "快,媚蘭,"思嘉急不可耐地喊道,因為媚蘭的手在嗦嗦發抖,她沒法看清楚,惱火極了。

  "你拿去吧,"媚蘭低聲說,思嘉便一把搶了過來。先從以W打頭的名字看起,可是它們在哪裡呢?啊,在底下,而且都模糊了。"懷特,"她開始念,嗓子有點顫抖,"威肯斯……溫……澤布倫……啊,媚蘭,他不在裡面!他不在裡面!姑媽?啊,你怎麼了,媚蘭,把嗅鹽瓶拿出來!扶住她,媚蘭。"

  媚蘭高興得當眾哭起來,一面扶住皮蒂小姐擺來擺去的頭,同時把嗅鹽放到他鼻子底下,思嘉從另一邊扶著那位胖老太太,心裡也在歡樂地歌唱,艾希禮還活著,他甚至也沒受傷呢。上帝多好,把他放過來了!多麼……

  她聽到一聲低的呻吟,回頭一看,只見範妮·埃爾辛把頭靠在她母親胸口,那張傷亡名單飄落在馬車踏板上,埃爾辛太太的薄薄嘴唇顫抖著,她把女兒緊緊摟在懷裡,一面平靜地吩咐車夫:"快,回家去。"思嘉把名單迅速看了一下,上面不見休。埃爾辛的名字,這麼說,範妮一定是有個情人在前線,現在死了!人群懷著同情默默地給埃爾辛家的馬車讓路,後面跟著麥克盧爾姐妹那輛小小的柳條車。趕車的是費思小姐,她的臉板得像石頭似的,她的牙齒至少又一次給嘴唇包了起來,霍普小姐的臉像死灰一樣蒼白,她挺直腰坐在費思身邊,緊緊抓住妹妹的裙子。她們都顯得很老了。她們的弟弟達拉斯是她們的寶貝,也是這兩位老處女在世界上的唯一親人。但是達拉斯死了。

  "媚蘭!媚蘭!"梅貝爾喊道,聲音顯得很快活。"雷內沒事!還有艾希禮,啊,感謝上帝!"這時披肩已從她肩上掉下來,她那大肚子再明顯不過了。但是這一次無論梅裡韋瑟太太或者她自己都沒去管它。"啊,米德太太!雷內……"說到這裡,她的聲音突然變了,"媚蘭,你瞧!……米德太太,請看呀!達西是不是……?"

  米德太太正垂著兩眼在凝望自己的衣襟,聽到有人叫她也沒有抬起頭來,不過小費爾坐在旁邊,只要看看他的表情便一切都明白了。

  "唔,媽,媽,"他可憐巴巴地說。米德太太抬起頭來,正好觸到媚蘭的目光。

  "現在他不需要靴子了。"

  "啊,親愛的!"媚蘭驚叫一聲,哭泣起來,一面把皮蒂姑媽推到思嘉肩上,爬下馬車,向大夫太太的馬車走去。

  "媽,你還有我呢,"費爾無可奈何地極力安慰身旁臉色蒼白的老太太。"只要你同意,我就去把所有的北方佬都殺掉……"

  "不!"米德太在哽咽著說,一面緊緊抓住他的胳臂,好像決不放它了似的。

  "費爾。米德,你就別說了!"媚蘭輕聲勸阻他,一面爬進馬車,在米德太太身旁坐下,抱她摟在懷裡。接著,她才繼續對費爾說:"你覺得要是你也走了,犧牲了,這對你媽有幫助嗎?從沒聽說過這種傻話。還不快趕車把我們送回家去!"

  費爾抓起韁繩,這時媚蘭又回過頭去對思嘉說話。

  "你把姑媽送到家裡,請馬上到米德太太家來。巴特勒船長,你能不能給大夫捎個信去?他在醫院裡呢。"

  馬車從紛紛四散的人群中出發了。有些高興得哭泣,但大多數是受到沉重打擊後還沒有明白過來,仍然目瞪口呆地站在那裡。思嘉低著頭在看那張模糊的名單,飛快地讀著,看有哪些熟人的名字。既然艾希禮已經沒事了,她就可以想想別的人了。啊,這名單好長呀!亞特蘭大和全佐治亞付出了多大的犧牲啊!

  我的天!"卡爾弗特……雷福德,中尉。"雷福!她忽然記起很久前那一天,當時他們一起逃走了,可到傍晚又決定回家來,因為他們餓了,而且害怕天黑了。

  "方丹……約瑟夫,列兵。"脾氣很壞的小個兒喬!可薩剛生了孩子還沒複元呢!

  "芒羅……拉斐特,上尉。"拉斐同凱瑟琳。卡爾弗特訂婚了,可憐的凱瑟琳呀!她這是雙重的犧牲,兄弟加未婚夫。不過薩莉更慘,是兄弟加丈夫。

  她幾乎不敢再念下去,啊,這太可怕了。皮蒂姑媽伏在她肩上唉聲歎氣,思嘉不怎麼禮貌地把她推開,讓她靠在馬車的一個角落裡,自己繼續念名單。

  當然,當然……不可能有三個叫"塔爾頓"的名字在上面。或許……或許排字工人太匆忙,誤將名字排重了。可是,不,他們真在這裡。"塔爾頓……布倫特,中尉。""塔爾頓……斯圖爾特,下士。""塔爾頓……托瑪斯,列兵。"還有博伊德,戰爭頭一年就死了,也不知埋在弗吉尼亞什麼地方。塔爾頓家的幾個小夥子都完了。湯姆和那對懶惰的長腳孿生兄弟,都喜愛聊天,喜歡開荒謬的玩笑,博伊德很會跳舞,嘴厲害得像只黃蜂,如今都完了!

  她再也念不下去了,她不知道別的小夥子,那些跟她一起長大。一起跳舞。彼此調情和親吻過的小夥子,還有沒有人被列在這份名單上。她真想痛哭一場,設法使那雙掐住她喉嚨的鐵爪放鬆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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