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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五


  皮蒂姑媽家的三位女人只好懷著無法掩飾的恐懼心裡彼此面面相覷。艾希禮就在達西那個團裡呢。

  到七月五日,壞消息終於到來,但不是從裡士滿而是從西邊傳來的。維克斯堡陷落了,經受長期而殘酷的圍攻之後陷落了,而且實際上整個密西西比流域,從聖路易斯到新奧爾良,都已淪於北方佬之手。南部聯盟已被切成兩塊。在任何別的時候,這一災難的消息都會給亞特蘭大人帶來恐怖和悲傷。但是現在,他們已來不及考慮維克斯堡。他們考慮的是在賓夕法尼亞進行強攻的李將軍。只要李將軍在東邊打了勝仗,維克斯堡的陷落就不是太大的災難了。還有賓夕法尼亞,紐約,華盛頓呢。一旦把它們打下來,整個北方便會陷於癱瘓狀態,這可以抵銷密西西比流域的敗績還綽綽有餘。

  時間一個鐘頭又一個鐘頭沉悶地過去,災難的陰影籠罩著全城,使炎熱的太陽都顯得昏暗了,直到人們突然抬起頭來,吃驚地凝望天空,仿佛不相信它是晴朗的。湛藍的,而是烏雲遍佈,一片昏沉。到處都可以看到,婦女們在屋前走廊上,在人行道上。甚至在街心聚集成群,擠作一堆,相互告訴說沒有什麼好消息,同時設法彼此安慰,裝出一付勇敢的模樣。可是謠言暗暗流傳,像蝙蝠似的在寂靜的大街上往來飛掠,說是李將軍犧牲了,仗打敗了,大量傷亡的名單正源源而來。人們儘量不去信它,可是遠遠近近的鄰居都已驚惶萬狀,紛紛跑到市中心區,跑到報館和司令部去討消息,討任何消息,哪怕壞消息都行。

  成群結隊的人聚集在車站旁邊,希望進站的列車帶來消息,或者在電報局門口,在苦惱不堪的總部門外,在上著鎖的報館門前,等著,悄悄地等著,他們是些肅靜得出奇的人群,肅靜地愈聚愈多。沒有人說話。偶爾有個老頭用顫抖的聲音乞討消息,人們只聽到那經常重複的回答:"從北邊來的電報除了說一直在戰鬥之外,沒有別的。"但這不僅沒有激起大夥的埋怨,反而加強了緘默氣氛。步行或坐著馬車在外圍活動的婦女也愈來愈稠密擁擠。由於大家摩肩擦背而產生熱氣,以及不安腳步所掀起的灰塵,使周圍的空氣已悶得要窒息了。那些女人並不說話,但她們板著發青的臉孔卻以一種無聲的雄辯在發出請求,這是比哭泣還要響亮得多的。

  城裡幾乎每家每戶都有人上前線,無論他是兒子。兄弟。父親,還是情人。丈夫。人們都在等候著可能宣佈他們家已經有人犧牲的消息。他們預期有死訊到來,但不想收到失敗的消息。他們把那種失敗的想法打消了。他們的人可能正在犧牲,甚至就在此時此刻,在賓夕法尼亞山地太陽烤著的荒草上,甚至就在此時此刻,南方的士兵可能正在紛紛倒下,象冰雹下的穀物一般,但是他們為之戰鬥的主義永遠不會倒。他們可能在成千上萬地死亡,但是像龍齒(龍齒,願意為相互爭鬥的根源,出於日爾曼神話。)的果子似的,成千上萬的新人,穿著灰軍服,喊著造反的口號的新人,又會從地裡冒出來接替他們。至於這些人將從哪裡來,還沒人知道。他們只是像確信天上有個公正而要求絕對忠實的上帝那樣,確信李將軍是非凡的,弗吉尼亞軍隊是不可戰勝的。

  思嘉。媚蘭和皮蒂帕特小姐坐著馬車停在《觀察家日報》社門前,她們打著陽傘坐在車裡。馬車的頂篷折到背後了,思嘉的手在發抖,頭上的陽傘也隨著搖晃。皮蒂激動得很,圓臉上的鼻子像只家兔的鼻子不停地顫動,只有媚蘭象一尊石雕,坐在那裡一動不動,但那雙黑眼睛也瞪得愈來愈大了。在兩個小時之內她只說過一句話,那是她從手提包裡找出嗅鹽瓶遞給姑媽時說的,而且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用這樣毫不親切的口氣對姑媽說話。

  "姑媽,拿著吧,要是你覺得快暈倒了,就聞一聞。如果你真的暈倒,老實告訴你,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只好讓彼得大叔把你送回家去,因為我不會離開這裡,直到我聽到有關……直至我聽到消息為止。而且,我也不會讓思嘉離開我。"

  思嘉沒有要離開的意思,因為她不想讓自己離開以後得不到有關艾希禮的第一個消息。不,即使皮蒂小姐死了,她也決不離開這裡。艾希禮正在那邊什麼地方打仗,也許正在死亡呢,而報館是她能得到確切信息的唯一地方。

  她環顧人群,認出哪些是自己的朋友和鄰居,只見米德太太歪戴著帽子讓那個十五歲的費爾攙扶著站在那裡,麥克盧爾姐妹在設法用顫抖的上嘴唇掩蓋她們的黑牙;埃爾辛太太像個斯巴達母親似的站得筆直,只不過那幾綹從髮髻上垂下來散亂的灰白頭髮洩露了她內心的混亂情緒;范妮·埃爾辛則臉色蒼白得像個幽靈。(當然,範妮是不會為她兄弟這樣擔憂的,那麼,她是否有個人們還不知道的真正情人在前線呢?)梅裡韋瑟太太坐在她的馬車裡輕輕拍著梅貝爾的手,梅貝爾好像懷孕許久了,儘管她用披肩把自己仔細遮了起來。她這樣出來公開露面是很不雅觀的,她為什麼這樣擔憂呀?沒有人聽說過路易斯安那的軍隊也到了賓夕法尼亞嘛。大慨她那位多毛的小個子義勇兵此刻還平平安安地待在裡士滿吧。

  人群外圍出現了一陣騷動,那些站著的人都讓開路來,這時瑞德·巴特勒騎著馬小心地向皮蒂姑媽的馬車靠近。思嘉心想,他哪來的勇氣,竟敢在這個時候跑來,也不怕這些亂民由於他沒穿軍服而輕易地把他撕得粉碎呢!他走近時,她覺得她自己就會頭一個動手去撕他。他怎麼敢騎著一匹駿馬,穿著錚亮的靴子和雪白筆挺的亞麻布套服,叼著昂貴的雪茄,那麼時髦,那麼健康,可這時艾希禮和所有其他的小夥子卻光著腳。冒著大汗。餓著肚子。患有胃潰瘍在同北方佬作戰……他怎麼敢這樣呀?

  不少人向他投來惱恨的目光。他慢慢穿過人群,老頭們吹著鬍子發出咆哮,天不怕地不怕的梅裡韋瑟太太在馬車裡微微欠起身來清清楚楚地喊道:"投機商!"用的那聲調更使這個字顯得又髒又毒了。可是他對誰都不理睬,只舉著帽子向媚蘭和皮蒂姑媽揮了揮,隨即來到思嘉身邊,俯下身低聲說:"你不覺得現在應當讓米德大夫來給我們發表關於勝利的著名講演,說勝利就像棲息在我們旗幟上的一隻尖叫的鷹嗎?"

  思嘉的神經本來就緊張極了,不知怎麼辦好,這時她突然像只憤怒的貓轉過頭來,想狠狠罵他幾句,可是他用一個手勢制止了。

  "我是來告訴你們幾位的,"他大聲說,"我剛才到過司令部,第一批傷亡名單已經來了。"

  他這話在周圍那些聽他的話的人中頓時引起一陣低語,人群開始騷動,準備沿著白廳街向司令部跑去。

  "你們不要去,"他在馬鞍上站起身來,舉起手喊道:"你們就待在原地吧!名單已送到兩家報館去了,正在印刷。"

  "唔,巴特勒船長,"媚蘭喊道,一面回過頭來眼淚汪汪地望著他。"真該謝謝你跑來告訴我們!名單幾時張貼呢?"

  "交給報館已半個小時了。很快會公佈的,太太。管這外事的軍官一定叫印好才讓公佈,因為恐怕群眾會沖進去要消息。哎,你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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