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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


  開始,思嘉觀看這擁擠的人群時,由於自己參加了集會而感到的那種異常刺激,心臟禁不住怦怦直跳,不過當她似懂非懂地看見周圍人們那興高采烈的面容,她的喜悅便開始消失。在場的女人個個都煥發著一種她所沒有的熾熱激情。這使她感到迷茫和沮喪。不知怎的,大廳好像並不怎麼漂亮,姑娘們也並不怎麼時髦,而每個人臉上似乎仍然在閃耀的忠於主義的摯愛之情……怎麼,只不過顯得愚蠢可笑罷了!

  她心頭突然劃過一點自我意識的閃光,這使她驚異得張口結舌,原來她並沒有分享這些女人的強烈自豪感,她們為主義犧牲自己和所有的一切渴望。她雖然還沒有恐懼地想到:"不……不!我決不能這樣看!這是錯誤的……有罪的,"但已認為主義這東西對她來說根本沒有什麼意思,她聽旁人那麼如醉似狂地談論它已聽得厭煩了。在她看來,主義毫無神聖之處,戰爭也並非什麼崇高的事,只不過是盲目地戕殺人類。耗費金錢。妨害人們享受的一種討厭行為而已。她知道自己已厭倦於無窮無盡的編織,無窮無盡地卷繃帶和刷整棉布,以致把手指都磨粗了。啊,她對醫院已厭煩透了!對於那些令人作嘔的壞疽臭味,那些無休止的呻吟,只有厭煩。噁心,實在無法忍受;對於那種兩頰深陷。涉臨死亡的臉部表情,實在恐懼得不敢再看了。

  當這種叛逆性的褻瀆思想在她心中出現時,她偷偷地向周圍觀察,生怕有人從她臉上清楚地看出來。啊,她怎麼就不能跟這些女人有同樣的感受呢!她們對主義的忠誠是全心全意的,是真摯的。她們所說所做的一切的確出於至誠。而且,如果有人要疑心她……不,決不能讓人知道!她必須繼續裝出對主義熱情和感到自豪的樣子,假裝在履行自己作為一個南部聯盟軍官的遺孀的義務,那就是勇敢地承受自己的悲哀,假裝她的心已經進入墳墓,並認定她的丈夫既然為了主義的勝利而死,也就算不了什麼似的。

  啊,她為什麼跟這些女人不一樣呢?她永遠不能像她們那樣無私地愛什麼事業或什麼人。這是一種多麼孤獨的感受……而以前她無論在身心哪個方面都從沒有感到孤獨過。首先她企圖扼殺這種思想,可是她生成的那個忠實于自己的本性不允許她這樣做。因此,在義賣進行當中,當她和媚蘭一起在她們的攤位上接待顧客時,她的思想仍在繼續活動,並想方設法要相信自己是正確的……而這樣的事,對她來說從來就並不怎麼困難。

  別的女人大談什麼愛國心和主義,只顯得愚蠢可笑而已,而那些談論什麼嚴重爭執和州權的男人也差不多是一樣的貨色。唯有她思嘉·奧哈拉。漢密爾頓一個人,才具有堅定正確的愛爾蘭人頭腦。但不會在主義問題上讓自己做糊塗蟲,但同樣也不會做坦露自己真實感情的傻瓜。她頭腦堅定,不會在估計形勢時只講實用,因此誰也不會瞭解她內心的感受。如果這些參加義賣會的人知道她此時在想些什麼,他們一定會大吃一驚!要是她突然爬上樂台,大聲宣佈她認為戰爭應當停止,好讓每一個人都回家去,去照管他們的棉花,讓他們又像從前那樣舉辦宴會,像從前那樣有自己的情人和大量的淺綠色衣服,那會引起多大的轟動啊!

  自我辯解使她暫時受到了鼓舞,不過她仍在厭惡地環顧著大廳。麥克盧爾家姑娘們的那個攤位,正如梅裡韋瑟夫人所說的,並不怎麼顯眼,有時許久沒有一個顧客光顧,所以思嘉無所事事,只嫉妒地望著快樂的人群。媚蘭意識到她的陰鬱情緒,但以為她是在懷念查理,便不準備去同她交談。她自己忙著整理攤位上的義賣品,讓它們顯得更引人注目些,而思嘉卻仍坐在那裡怏怏不樂地四處張望。甚至連戴維斯先生和斯蒂芬斯先生肖像下面堆放的那些鮮花,也只能使她感到討厭而已。

  "這簡直像個祭壇了,"她鼻子裡哼了一聲。"看他們對待這兩個人的態度,簡直就是父親和兒子的關係啦!"這時,她突然感到這種大不敬是如此可怕,便趕快在胸前畫了個十字表示認罪,並且及時克制住自己。

  "嗯,這是真的,"她向自己的良心辯解。"人人都在把他們當做神聖,可實際上他們只不過是凡人而已,而且還是很不好看的凡人呢。"

  當然,斯蒂芬斯先生由於終生殘廢,他對於自己的長相是沒有辦法的,可是戴維斯先生呢……思嘉抬起頭來望著那張浮雕般光淨而驕傲的臉孔。讓思嘉感到最討厭的就是他那把山羊鬍子。男人要麼把臉刮光,只蓄八字須,要麼蓄上全副的鬍鬚,怎能這樣不倫不類呢。

  "瞧那一小綹,好像還滿得意哩!"她這樣想,至於他臉上那種勇於挑起一個新國家的重任而冷靜剛毅的表情,她卻壓根兒沒有看見。

  是的,現在她很不愉快,儘管開始時她曾為自己能參加這個盛會是高興過。看來,僅僅人在這裡還是不夠的,她來到了義賣會上,她並不是其中的一部分。誰也不注意她,她又是會上唯一沒有情人的年輕已婚婦女。可她以前總是佔據舞臺中心的位置。這真不公道呀!她才17歲,她的腳正在啪噠啪噠地敲著地板,準備上場跳舞呢。她才17歲,可她的丈夫已躺在奧克蘭公墓,她的嬰兒睡在皮蒂帕特姑媽家的搖藍裡,所以人人都覺得她應當安分守已了。跟在場的任何一個女孩子相比,她的胸脯更白,腰肢更細,雙腳更小巧,但是,不管這些多麼重要,她仍然只配躺在查理身旁,墓碑早刻著"某某愛妻"的字樣。

  她已經不是一個姑娘,不能再跳舞和調情了,也不是一個妻子,不能同別的妻子坐在一起品評那些跳舞調情的姑娘了。而且,她的年紀還輕,還不該當寡婦呀!寡婦應當是老年人……老得不想跳舞,不想調情,也不想惹男人們愛慕。啊,她剛剛十七歲,就得端端正正坐在那裡,作為寡婦尊嚴和規矩的標本,這多麼不公道呀!當漂亮的男人到她們攤位來買東西時,她也必須低聲說話,兩眼謙卑地向下俯視,這多麼不公道呀!

  在亞特蘭大,每個姑娘們身旁都站著三層男人,甚至最平淡的女孩子也神氣得像個美人兒似的……而且,最糟糕的是,她們都穿著那麼漂亮又漂亮的衣裳在活動呢!

  思嘉像只烏鴉坐在那裡,一身黑衣服的袖子長到手腕,鈕扣一直扣到下巴底下,沒有一點花邊或飾帶,除了母親給她的那枚黑瑪瑙胸針以外,沒有任何珠寶之類的東西。她眼睜睜地看著那些俗不可耐的女孩子吊著漂亮男人的胳臂來來去去,這一切的一切,只不過因為查理出了一次疹子。可恨的是他並非光榮地死在戰場上,連一點可以吹噓的資本也沒給她留下。

  她心懷敵意地撐著兩肘倚立在櫃檯內觀望人群,儘管嬤嬤經常告試她這種姿勢會把肘子磨皺和扭歪的。即使扭歪了又怎麼樣呢?反正她大概已沒有機會再顯露它們了。她如饑似渴地望著一群群穿著各種服色的姑娘們走過,其中有的穿奶油色波紋綢衣,戴薔薇花蕾發箍,有的穿粉紅緞子,上面打著十八道用黑天鵝絨帶鑲滾的荷葉邊;有的穿淺藍色綢衣,後面托著十碼長帶波浪形花邊的裙裾;她們都袒露胸口,簪著誘人的鮮花。梅貝爾。梅裡韋瑟吊在那個義勇兵的膀子上向隔壁那個攤位走來,她身上那件蘋果綠薄紗衣裳那樣寬鬆,把她的腰身襯托得纖細極了。衣服上鑲著大量奶油色的上等花邊,那是從查爾斯頓最後一艘封鎖艦上弄來的,梅貝爾為此大肆炫耀,仿佛幹這次偷越封鎖線買賣的不是大名鼎鼎的巴特勒船長而是她自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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