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瑪格麗特·米切爾 >  | 上頁 下頁
四〇


  他向她伸出手來,可這時她使出全身力氣狠狠地打了他一個耳光,那劈啪的響聲在這靜靜的房間裡就像抽了一鞭子似的。緊接著她的怒氣突然消失,心中只剩下一片淒涼。

  她那紅紅的手掌印明顯地留在他白皙的而疲倦的臉上。他一句話也沒說,只拿起她那只柔軟的手放到自己的唇邊吻了吻。接著,他沒等她說出話來便走了出去,隨手把門輕輕關上。

  她很突然地又在椅子上坐下,因為怒氣一過,兩個膝頭便疲軟無力了。他走了,可是他那張被抽打的臉孔的印象將終生留在她的記憶中。

  她的見他徐緩而低沉的腳步聲在大廳盡頭漸漸消失,這才覺得她這番舉動的嚴重後果已全部由她來承擔了。她已永遠失去了他。從此還會恨她,每次看見她都會記起她曾在根本沒得到他鼓勵的情況下就要將自己的委身於他了。

  "我像霍妮。威爾克斯一樣下賤了,"她突然這樣想,並記起每個人,首先是她自己,曾怎樣輕蔑地嘲笑霍妮的鹵莽行為。她仿佛看見霍妮吊在男人膀子上那種討厭的扭捏作態,聽見她那愚蠢的嗤笑聲,這越發刺痛了她,於是又大生其氣,生自己的氣,生艾希禮氣,生人世間的氣。因為她恨自己,恨這一切,這是出於一種因為自己16歲的愛情遭到挫折和屈辱而產生的怨憤。她的愛中只混進了一點點真正的柔情,大部分是虛榮心混雜著對自己魅力的迷信。現在她失敗了,而比失敗感更沉重的是她的恐懼,懼怕自己已淪為公眾的笑柄。她已經像霍妮那樣惹人注目了嗎?會不會人人都恥笑她?想到這裡她就渾身戰慄起來。

  她的手落在身旁一張小桌上,手指無意中觸摸到一隻小巧的玫瑰瓷碗,碗上那兩人有翼的瓷天使在嘻著嘴傻笑。房間裡靜極了,為了打破這沉寂,她幾乎想大叫一聲。她必須做點什麼,否則會發瘋的。她拿起那只瓷碗,狠狠地向對面的壁爐擲去,可它只掠過了那張沙發的高靠背,砸到大理石爐臺上,嘩啦一聲就摔碎了。

  "這就太過分了。"沙發深處傳來聲音說。

  她從來沒有這樣驚恐過,可她已經口幹得發不出聲來了。她緊緊抓住椅背,覺得兩腿發軟,像站不穩了似的,這時瑞德·巴特勒從他一直躺著的那張沙發裡站起來,用客氣得過分的態度向她鞠了一躬。

  "睡個午覺也要被打擾不休,被迫恭聽那麼一大段戲文,這已經夠倒黴了,可為什麼還要危及人家的生命呢?"

  他不是鬼。他是個實實在在的人,可是,神靈在保佑我們,他一切都聽見了!她只得盡全力,裝出一副端莊的模樣。

  "先生,你待在這裡,應當讓人家知道才好。"

  "是嗎?"他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齒,一對勇敢的黑眼睛在嘲笑她。"不過你才是個不請便來的闖入者呢。我是被迫在這裡等候肯尼迪先生,因為覺得也許我在後院是個不受歡迎的人,幾經考慮才識相地來到這裡。我想這下大概可以不受干擾了吧。可是,真不幸!"他聳聳肩膀,溫和地笑起來。

  一想起這個粗魯無禮的人已經聽見一切,聽見了那些她現在寧死也不願意說出的話,她的脾氣又開始發作了。

  "竊聽鬼!"她憤憤地說。

  "竊聽者常常聽的是一些很動聽有益的東西,"他故意傻笑著說。"從長期竊聽的經驗中,我……"

  "先生,你不是上等人!"

  "你的眼力很不錯,"他輕鬆地說,"可你,小姐,也不是上等女人喲!"他似乎覺得她很有趣,因為他又溫和地笑了。"無論誰,只要她說了和做了我剛才聽到的那些事情,她就不能再算個上等女人了。不過,上等女人對於我來說也很少有什麼魅力。我明知她們在想什麼,可是她們從來就沒有勇氣或者說缺乏教養來說出她們所想的東西。這種態度到時候就要使人厭煩了。可是你,你是個精神很不平凡,很值得欽佩的姑娘,親愛的奧哈拉小姐,因此我要向你脫帽致敬。我不明白,那位文縐縐的威爾克斯先生有什麼美妙之處,能叫你這樣一位性格如急風暴寸的姑娘著迷呢?他應當跪下來感謝上帝給了他一個有你這種……他是怎麼說的?……對'生活傾注著全部熱情,的姑娘,誰知他竟個畏畏縮縮的可憐蟲……"

  "你還不配給他擦靴子呢!"她氣憤地厲聲說。

  "可你是準備恨他一輩子啦!"說罷他又在沙發上坐下了,思嘉聽見他還在笑。

  假如她能夠把他殺了,她是做得出來的。但事情沒有那樣發生,她盡力裝出莊重的樣子走出藏書室,砰的一聲把沉重的門關上。

  她一口氣跑上樓去,到達樓梯頂時她覺得簡直要暈倒了。她停下來,抓住欄杆,由於憤怒。羞辱和緊張,那顆急速蹦跳的心似乎要從胸口裡跳出來了。她想深深吸幾口氣,可是嬤嬤把腰身紮得實在太緊了。要是她果真暈過去,人們便會在這樓梯頂上發現她,那他們會怎樣想呢?哦,他們是什麼都想得出來的,像艾希禮和那個可惡的巴特勒,以及所有那些專門妒忌別人的下流女孩子!有生以來第一次,她後悔自己沒有像別的女孩子那樣隨身帶著嗅鹽,她甚至連嗅鹽瓶也從來沒有過呢。她一貫以從不頭暈而驕傲。可此刻她千萬不能讓自己暈倒。

  漸漸地,那種難受的感覺開始消失了。不久她覺得已完全正常,便悄悄溜進英迪亞房間隔壁的小梳妝室,鬆開胸衣,爬到別的正在睡覺的姑娘旁邊的一張床上躺下了。她設法讓自己的心跳緩和下來,並力圖使臉然平靜,顯得泰然自若,因為她知道她此刻的模樣必然像個瘋女人一樣了。要是有個女孩子正醒著呢,她就會發現周圍有點不對勁。可是千萬千萬不能讓任何人知道出過什麼事了。

  從樓梯頂上的那個凸窗裡,她能看見男人們還在樹下和涼亭的椅子上斜躺著歇息。她真羡慕他們極了!作為一個男人,永遠也不用經受她剛才把經歷的那種痛苦,該多快活呀!她站在那裡看著他們,覺得有點眼酸頭暈,這時忽然聽見屋前車道上急速而沉重的馬蹄聲,石子飛濺聲和一個大聲詢問黑人的激動的嗓音。石子又嘁嚓地飛濺起來,很快她就看見一個男子騎馬馳過綠油油的草地,向那群在樹下消閒的人飛奔而來。

  大概是一位遲到的客人,可為什麼竟騎著馬穿過英迪亞最心愛的草地呢?她認不出他,但是當他從鞍下翻身下馬,一手抓住約翰。威爾克斯的胳膊時,她看到了他渾身激動的模樣。人群立即把他包圍起來,把那些高腳玻璃杯和棕櫚葉扇子丟在桌上和地上不管了。雖然距離較遠,她還是聽見人們詢問和喊叫的嘈雜聲,也感覺到他們沸騰到了頂點的緊張氣氛。接著,在所有這些聲音之上傳來斯圖亞特。塔爾頓的一聲興奮的喊叫:"咳……呀……咳!"仿佛他是在獵場上奔跑似的。同時她頭一次聽到了反叛的吼叫,儘管她並不懂得它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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