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馬爾克斯 > 一件事先張揚的兇殺案 | 上頁 下頁
二十三


  五分鐘以前,維克托麗婭·庫斯曼在廚房裡把人人都知道的事情告訴了普拉西達·裡內羅。普拉西達·裡內羅是個意志堅強的女人,她沒有流露出半點驚慌的樣子。她問維克托麗婭·庫斯曼是否把事情透露給了她的兒子一點,她有意說了謊,回答說聖地亞哥·納賽爾去喝咖啡的時候,她還一無所知。迪維娜·弗洛爾繼續在客廳裡擦著地板,同時她看見聖地亞哥·納賽爾從臨廣場的門進了家,上了小樓梯回臥室去。「我看得清清楚楚,」迪維娜·弗洛爾對我說。「他穿著白衣服,手裡拿著什麼看不太清楚,但是我看像是束玫瑰花。」這樣,當普拉西達·裡內羅問迪維娜·弗洛爾時,迪維娜·弗洛爾還要她不必擔心呢。

  「一分鐘以前他上樓回房間裡去了,」她對普拉西達·裡內羅說。

  普拉西達·裡內羅當時看見地上有封信,但是沒有想到去拾起來,只是後來在那場悲劇的混亂中有人把那封信拿給她看時,她才知道了上邊寫的是什麼。她通過家門看見維卡略兄弟倆手裡拿著明晃晃的殺豬刀向她家跑來,從她站的地方可以看見他們,但是看不到從另一個方向朝大門跑來的兒子。「我以為他們想闖進來,把我兒子殺死在屋裡,」她對我說。於是向大門跑去,一下子將門關上了。她正在拴門閂時,聽到了聖地亞亞哥·納賽爾的喊聲;聽到用拳頭拼命敲門的聲音,可是她以為兒子是在樓上,從他臥室的陽臺上責駡維卡略兄弟倆呢。她趕緊上樓去幫兒子的忙。

  聖地亞哥·納賽爾只消幾秒鐘就可以跑進家門了,但這時門卻關上了。他爭取了一點時間用拳頭敲了幾次大門,隨後便馬上轉過身去赤手空拳對付他的兩個敵人了。「當我面對面地看他時,我膽怯了,」巴布洛·維卡略對我說。「因為我覺得他有平時兩倍高大。」聖地亞哥·納賽爾舉起手擋住彼得羅·維卡略砍來的第一刀,那是用尖刀從右側砍過來的。

  「狗娘養的!」他喊道。

  尖刀紮穿了聖地亞哥·納賽爾的右手,接著又從右肋深深地紮進去。所有人都聽到了他的慘叫聲。

  「啊喲,我的媽呀!」

  彼得羅·維卡略使出屠夫的野勁將刀拔出來,幾乎就在同一個地方又捅了第二刀。「奇怪的是,刀拔出來時滴血不沾,」彼得羅·維卡略對預審法官供認說。「我至少給了他三刀,他一滴血也沒有流。」挨了第三刀以後,聖地亞哥·納賽爾雙臂抱著肚子彎下了腰。他象牛犢一樣哀叫了一聲,企圖轉身背對他們。巴布洛·維卡略拿著彎刀站在聖地亞哥·納賽爾的左邊,當即在他的背上砍了唯一的一刀,一股鮮血迸了出來,染紅了他的襯衣。「那血同他身上的味道是一樣的,」巴布洛·維卡略對我說。聖地亞哥·納賽爾受了三處致命傷以後,再次轉身面對他們。

  他背靠在他家大門上,毫不抵抗,仿佛只是想幫助他們各處都砍幾刀,最後把自己殺死。「他沒有再呼喊,」彼得羅·維卡略對預審法官說。「相反,我像是看到他在笑。」這時維卡略兄弟對著大門繼續你一刀我一刀地、毫不費力地砍了起來,他們顧不上害怕,那令人眼花繚亂的刀光使他們完全沉浸在歡愉之中。看到他們這樣行兇,全鎮的人嚇得喊聲不絕,可是他們卻聽不見。「我覺得仿佛在騎著駿馬飛奔一樣,」巴布洛·維卡略供認說。

  但是,兄弟倆猛然面對現實醒悟過來,因為他們已經精疲力竭了,可是還覺得聖地亞哥·納賽爾永遠不會倒下。「他媽的,表哥,」巴布洛·維卡略對我說,「你不知道殺個大活人可真是不容易呀!」彼得羅·納賽爾想最後結果聖地亞哥·納賽爾的生命,便找他的心窩下手,但是他幾乎到腋下去找了,因為豬的心臟是在那個地方的。聖地亞哥·納賽爾沒有倒下,因為正是那兩兄弟的刀不斷砍來將他支撐在門上。巴布洛·維卡略絕望了,他拼命在聖地亞哥·納賽爾肚子上橫砍了一刀,腸子頓時全部湧了出來。彼得羅·維卡略也想這麼幹,但是由於害怕,手腕不聽使喚,一下子砍在聖地亞哥·納賽爾的大腿上。聖地亞哥·納賽爾倚在門上繼續站了一會,直到陽光下看見自己潔淨發綠的腸子時,才跪倒下去。

  普拉西達·裡內羅在各個臥室呼喊著找聖地亞哥·納賽爾之後,聽到不知從何處傳來另外的喊叫聲,那不是他兒子的聲音,那時她把頭探出那扇朝廣場的窗子,看見維卡略兄弟向教堂跑去。雅米爾·沙尤姆手裡拿著打老虎的獵槍緊緊地追趕他們,另一些赤手空拳的阿拉伯人也在追趕。普拉西達·裡內羅以為危險過去了。後來她走到臥室的陽臺上,發現聖地亞哥·納賽爾朝著大門趴在門前的土地上,想從自己的血泊中直起身子。他斜著身子站了起來,用手托著掛在外面的腸子,悠悠忽忽地邁起了步子。

  為了繞房子轉一圈後從廚房門走進家裡,他走了一百多米。那時他還相當清醒,不從街上走——那樣走要遠些,——而是從鄰近的房子穿過去。龐喬·拉納歐、他妻子和五個孩子,還不知道在距他家門口只有二十步遠的地方剛剛發生的事情。「我聽到了喊聲,」龐喬·拉納歐的妻子對我說,「但是我們以為是歡迎主教呢。」他們正要開始吃早飯的時候,看見聖地亞哥·納賽爾滿身鮮血、用手捧著一串腸子走進來。龐喬·拉納歐告訴我:「我一輩子也忘不了那股刺鼻的糞便味。」

  但是,大女兒阿爾赫尼達·拉納歐卻說,聖地亞哥·納賽爾仍然象往常那樣瀟灑地走著,那張撒拉遜人的臉,配上被弄亂了的鬈髮,顯得比任何時候都更為英俊。聖地亞哥·納賽爾走過飯桌時,對他們笑了笑,隨後穿過臥室從屋子的後門走出去。「我們都嚇癱了,」阿爾赫尼達·拉納歐對我說。我姑母維內弗裡達·馬爾克斯正在河對岸她家的院子裡刮魚鱗,看見聖地亞哥·納賽爾從舊港的階梯上下來,邁著堅定的步子朝他家的方向走去。

  「聖地亞哥,我的孩子,」她向他喊道,「你怎麼啦!」

  聖地亞哥·納賽爾認出了她。

  「他們把我殺了,維內弗裡達,」他說。

  他在最後一道階梯上絆倒了,但是立刻又站了起來。「他甚至想到用手撣掉沾在腸子上的塵土,」我姑母維內弗裡達對我說。後來聖地亞哥·納賽爾從那扇打六點鐘起就開著的後門進了家,一下子撲倒在廚房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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