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馬爾克斯 > 一件事先張揚的兇殺案 | 上頁 下頁 |
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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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是夢中出現的小鳥,都是身體健康的一種預兆。在我回到這個被遺忘的村鎮,力圖重新拼湊那面支離破碎的記憶的鏡子的時候,我看見這位風燭殘年的老婦人正跪在吊床上面,過去,她就是在這同一張吊床上以同樣的姿勢注視著她的兒子的。儘管是在大白天,我卻幾乎認不出她來了。由於長年頭痛,她的太陽穴上貼著草藥的幹葉,那是兒子在最後一次穿過臥室時給她的。她側著身子,抓住床頭的龍舌蘭吊繩,想掙扎著坐起來,在房間的暗處,散發出一種洗禮盆的味道。這種味道在那發生兇殺案的早晨也曾經突然向我襲來了。 我剛一出現在門洞裡,她就想起了聖亞哥·納賽爾,仿佛我就是她的兒子似的。他就在那兒,她對我說。穿的是一套用清水漂洗過的白亞麻布衣服,因為他的皮膚細嫩,受不住漿過的衣服的磨擦,有好長一段時間,她呆在吊床上,嘴裡嚼著獨行菜子,直到兒子回家的幻覺在她眼前消失以後,才歎息道:他是我的心頭肉。我在她的回憶中看到了聖地亞哥·納賽爾。在一月份的最後一個禮拜他度過了二十一周歲。他身材修長,臉色蒼白,長著一雙和他父親一模一樣的阿拉伯人的眼睛和一頭鬈髮。 他是一對由於利害關係而結合、沒有過上一天幸福日子的夫婦的獨子。不過,他和父親在一起時似乎很幸福。三年前父親突然死去,他繼續和守寡的母親在一起,生活得也很幸福,直到他在那個禮拜死去。他繼承了母親的天性,但是,從父親那裡自幼就學會了使用武器、愛護馬匹和訓練獵鷹,他還從父親那裡學到了勇敢和謹慎的優良品德。他跟父親講阿拉伯語,但跟母親普拉西達·裡內羅卻不講,以免使她感到自外。他們在鎮上身邊從來不帶武器。只有一次例外,那是他們帶著訓練過的獵鷹到集市去做勸募性高空飛翔表演。父親的死,使他不得不在中學畢業後中綴學業,轉而經營自己家中的牧場。聖地亞哥·納賽爾生性快樂和善,平易和親。 在他即將被害的那一天,母親看到他穿著白衣服,以為他弄錯了日期。我提醒他今天是禮拜一,她對我說。但是他向母親解釋,他穿禮服是為了如果遇到機會,他想吻一吻主教的戒指。她對此卻毫無興趣。主教不會下船的,她對他說。象往常一樣,他為大家祝福以後就沿原路回去了。他討厭這個鎮子。聖地亞哥·納賽爾知道,這話是真的,但是教堂金碧輝煌的場景對他產生了不可抗拒的魅力。 就像是電影院,有一次他曾對我這樣說。而他母親則相反,在主教到來這件事上,她唯一關心的只是兒子不要淋著雨,因為她聽到他睡覺時打過噴嚏。她勸他帶上一把雨傘,但他擺擺手向她告別,走出了房門。這是她最後一次看到他。廚娘維克托麗婭·庫斯曼斷言那天沒有下雨,而且整個二月都沒有下雨。恰恰相反,在廚娘去世前不久我去看她時,她告訴我說,太陽火辣辣的,比八月份還厲害。當聖地亞哥·納賽爾走進廚房時,她正在宰殺三隻兔子,準備午膳,幾隻狗喘著氣圍著她打轉轉。 他起床時沒精打采的,看上去晚上沒有睡好,維克托麗婭·庫斯曼毫無同情心地回憶說。她的女兒迪維娜·弗洛爾當時還是個豆蔻年華的少女。象每個禮拜一那樣,迪維娜·弗洛爾給聖地亞哥·納賽爾端上一杯攙了一點白酒的粗咖啡,為的是幫他解脫前天夜裡的疲勞。這間廚房很寬敞,爐火呼呼地燃燒著,母雞臥在棲木上,籠罩著一種神秘的氣氛。聖地亞哥·納賽爾又服了一片阿司匹靈,便坐下來慢吞吞地喝咖啡,他安靜地思考著,目光一直沒有離開那兩個在爐口宰兔子的女人。維克托麗婭·庫斯曼儘管年紀已不輕,還是保養的很好,而女兒卻顯得有點粗野,仿佛她的情欲受到了壓抑。她去接空杯子時,聖地亞哥·納賽爾抓住了她的手腕。你到了該變成溫順的小羊羔的時候了,他對她說。維克托麗婭·庫斯曼向他揚了揚沾滿鮮血的刀。 放開她,白人,她厲顏疾色地使命道。只要我活著,你就別想吃這塊天鵝肉。維克托麗婭·庫斯曼本人的青春時期曾被易蔔拉欣·納賽爾誘姦過。他在牧場的畜欄裡偷偷地同她幽會。幾年以後,他不再愛她了,就把她帶到家裡當女傭人。迪維娜·弗洛爾是她最後一個丈夫的女兒。那時姑娘認為自己註定要被聖地亞哥·納賽爾偷偷地霸佔,因此焦急萬分,只是焦急得過早了點。 再沒有比他更好的男人了。如今青春已逝並已發胖的迪維娜·弗洛爾同我說這話時,她跟另外的男人生的孩子就呆在她身邊。和他父親一樣,維克托麗婭·庫斯曼反駁女兒說,都是下流貨。但是,她回憶起了當她兔子開膛並且把熱氣騰騰的內臟扔給狗吃時聖地亞哥·納賽爾表現出的那副駭怕的樣子,頓時一陣恐懼又向她襲來。不要這樣野蠻,他對她說,你要知道,兔子和人一樣。維克托麗婭·庫斯曼用了將近二十年的時間才明白過來,為什麼一個習慣宰殺手無寸鐵的動物的人突然會那麼恐懼。 上帝啊,她害怕地喊道,難道這一切都是預兆嗎?然而,在出事的那天早晨,她仍然憤恨不已,繼續把那些兔子的內臟扔給狗吃,她就是存心要使聖地亞哥·納賽爾吃不好早餐。正在這時,主教乘坐的輪船到了,汽笛顫抖地吼叫著,把全鎮的人從夢中喚醒。那幢房子,從前是一座兩層的倉庫,四壁是粗糙的厚板,鋅皮屋頂兩邊瀉水,屋頂上的兀鷹虎視眈眈的注視著港口上的殘渣廢物。當年建造這座房子的時候,河水充沛,許多海上駁船,甚至一些大船,都能冒險通過漲潮區的沼澤地開到這兒來。當易蔔拉欣·納賽爾和最後一些阿拉伯人在內戰結束後來到這兒時,由於河流改道,海船再也開不進來,倉庫也就廢棄不用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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