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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七


  佩魯·德拉克魯瓦上校在拉佛羅里達·德聖佩德羅·亞曆杭德裡諾別墅看到的已是將軍臨終前的一片混亂景象。整座別墅有如一艘隨波逐流的船,沒有權威照管。軍官們休息無定時,困了便倒頭而睡,不管什麼時間,他們的脾氣一觸即發,大動肝火,甚至連處事謹慎周到的何塞·勞倫西奧·席爾瓦都拔出劍來對待雷韋倫多大夫的默默懇求。費爾南達·巴裡加總是那樣鎮靜,她總是高高興興地侍奉所有那麼多隨時等著就餐的人。士氣低落到極點的人們不分晝夜地玩牌,根本不在乎隔壁屋子裡垂死的將軍會聽到他們的大喊大叫。一天下午,當將軍燒得迷迷糊糊躺在吊床上時,有個人站在平臺上扯著脖子大嚷大叫。他是來討帳的,無理地要為6塊木板、225個大釘子、600個普通的小釘子、50個鍍金飾物,10尺高級白棉布,10尺馬尼拉絲帶和6尺一般絲帶收取12個比索23個生太伏。

  那一連串的叫嚷聲壓倒了其他一切聲音,響徹了整個莊園。雷韋倫多大夫正在臥室裡給手部骨折的蒙蒂利亞將軍換繃帶,兩個人馬上意識到在打盹間的清醒時刻,將軍肯定也會聽到那討價還價的聲音,於是蒙蒂利亞從窗戶裡探出頭去竭盡全力喊道:「別吵啦,他媽的!」

  將軍閉著眼晴阻止說:「隨他們便吧,歸根結底,怎麼算帳都對我無所謂了。」

  只有何塞·帕拉西奧斯心中清楚,將軍無須再聽下去便知道他們是由於為他的葬禮募捐來的一筆錢而爭吵,總數為253比索3裡亞爾3誇爾托。這次募捐是由市政府組織的,除了一些私人捐款之外,還從屠宰稅和監獄費用中抽了一部分錢,用途是做棺材和建造墳墓。從那時起,根據蒙蒂利亞的命令,何塞·帕拉西奧斯負責禁止任何人進入將軍的臥室,不管他的級別多高,有什麼頭銜和身份,一律同等對待。在守護病人時他對自己也是如此嚴厲,仿佛是他自己要死去似的。「如果從一開頭就給我這樣的權力,這個人會活到100歲。」他說。

  費爾南達·巴裡加想進入臥室。

  「這個可憐的孤兒一輩子是那樣的喜歡女人,」她說,「到了臨死的時候不能連一個守在床頭的女人都沒有,那怕是象我這樣又老又醜又無用的女人。」

  她沒有被獲准進去。於是,她坐在窗前企圖用她的安魂經來聖化垂死者說出的那些異教徒的胡言亂語。將軍去世後,她靠公共施捨活了下來,終生守孝,直到她101歲去世時為止。

  當星期三初夜時分,鄰村馬馬托科的牧師帶著聖餐來到的時候,她在道路上撒滿鮮花,並領著大家唱哀歌。兩隊光著腳,身穿黑色粗麻長袍、頭戴花冠的印第安婦女走在前頭,手裡端著油燈為牧師照亮道路,同時用她們的語言為垂死者祈禱。他們穿過費爾南達在前邊為他們灑滿花瓣的小道,在那如此撼人心扉的瞬間,誰也沒有敢去阻攔他們。將軍聽到這些人走進臥室,便從吊床上欠起身子,用臉膊遮著眼睛避開燈光。接著,他朝他們大吼一聲,把他們趕了出去:「把這些長明燈拿走,這簡直像幽靈的遊行。」

  為了避免別的屋子裡壓抑的氣氛把已經被宣判死刑的將軍窒息死,費爾南多叫來了馬馬托科的一支街頭樂隊,在庭院裡羅望子樹下一直吹打了一天。將軍對所奏樂曲的鎮靜功能反應良好,一再讓重奏「聖三會修女」舞曲,那是他最喜歡的對舞,人們也喜聞樂見。過去,將軍不管走到哪兒,都親自散發這首舞曲的樂譜,所以它成了誰都熟悉的一首樂曲。

  奴隸們停下了榨糖機,在窗戶上攀緣植物的縫隙裡長時間地注視著將軍。他裹在一條白床單裡,面容比死人還蒼白、憔悴。他新生的頭髮支棱著,腦袋象個刺蝟,一邊聽著樂曲,一邊晃腦袋打著拍子。每聽完一支樂曲,他都以在巴黎歌劇院中學會的慣常禮貌鼓掌歡迎。

  中午,在樂曲的鼓舞下,他居然喝了一小碗肉湯,吃了幾個西穀椰子粉團子和幾塊清蒸雞。接著,他要了面小鏡子在吊床上照了照,說道:「就我這樣的眼神,我還不致於死。」本來人們對雷韋倫多大夫的所謂奇跡已經失望,此刻又使大家重新燃起了希望。然而,當他的病情看上去有所好轉時,他卻把薩爾達將軍錯當成在博亞卡戰役之後被桑坦德將軍于一天之內未經預先審訊便槍決了的38名西班牙軍官中的一位。接著,病情又急轉直下,再沒有恢復過來。他用僅有的一點力氣叫嚷著讓把樂師撤得遠遠的,不要打擾他臨死前的安寧。當將軍恢復平靜之後,他盼咐威爾遜起草一封給胡斯托·布裡塞尼奧將軍的信,要求他和烏達內塔將軍和好,算是對他死後的一種紀念。以挽救陷入可怕的無政府狀態的國家。他僅僅對他口授了這封信的開頭:「在我生命的最後時刻,我給您寫這封信。」

  晚上,他跟費爾南多談得很晚,第一次就後者的前程提出了勸告。他們曾有過共同撰寫回憶錄的計劃,但是,由於這位侄子在他身邊生活了這麼長的時間,可以隨心所欲地把它方便地寫出來,讓他的子孫後代既瞭解將軍那些光榮的歲月,也瞭解他那些不幸的時刻。「如果奧利裡沒政變他們的想法的話,他會寫點什麼的。」將軍說,「但他跟我寫的將不會一樣。」費爾南多當時26歲,後來他活到88歲,他的回憶錄只是支離破碎地寫了屈指可數的幾頁,因為命運之神使他如此幸運,讓他失去了記憶。

  將軍口授遺囑的時候,何塞·帕拉西奧斯一直在臥室裡,但在那種象舉行聖禮一樣莊嚴的場合,不管是他還是別人都沒說一句話。可是,到了晚上,在給將軍洗澡以鬆弛他身體的時候,他請求將軍改變遺囑上有關他的決定。「我們一輩子受窮受慣了,所以什麼也不需要。」他對將軍說。

  「事實恰恰相反,」將軍對他說,「我們一輩子都富有,但我們什麼也沒有多餘過。」

  兩個人的這兩種極端的說法都有道理。在他的主人、將軍的母親安排下,何塞·帕拉西奧斯自幼便侍候將軍。他沒有被正式宣佈解放,但一直浮游于文職人員的邊緣,從沒有給他定過工資,也沒有為他確定過地位,他的個人需要一直和將軍的需要結合在一起。他甚至連吃飯穿衣的方式都跟將軍一樣,而且比將軍的簡樸還簡樸,將軍不願意把他扔下不管,讓他既沒有軍銜,也沒有退休養老證明,因為到他這個年紀,已無法開始新生活了。因此,沒有別的選擇,8000比索的條文不僅不能取消,而且是不能拒絕接受的。

  「這是公正的。」將軍最後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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