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馬爾克斯 > 迷宮中的將軍 | 上頁 下頁
五十五


  將軍的行為已不屬政治操縱,而是通過遺囑對他的「孤兒們」作出妥善有利的安排。威爾遜最後通過一份聲明證實了這一點,那份聲明的內容包括將軍在病榻上口授給烏達內塔的一封信中。「裡奧阿查已經完了。」他說。就在當天下午,將軍收到了那位令人難以捉摸的大主教埃斯特韋斯的一封信,主教要求將軍對中央政權施加他的巨大影響,以便讓聖瑪爾塔和裡奧阿查宣佈為省,結束歷史上長期遺留下來的它們同卡塔赫納的分歧。何塞·勞倫西奧·席爾瓦把這封信剛一讀完,將軍便灰心喪氣地打了個手勢說,「所有哥倫比亞人都想要分裂。」後來,當他跟費爾南多處理其它信件時,心情則更加憂傷。

  「你根本不要回信,」他對他說:「讓他們等到我死後願意怎麼幹就怎麼幹吧?」

  他時刻盼望氣候改變的迫切心情幾乎到了讓他發瘋的程度。如果氣候潮濕,他便希望乾燥;如果氣候寒冷,他便希望溫和,如果是山地氣候,他便希望海洋氣候,這種心情始終使他處於煩燥不安的狀態。他一會兒要人把窗戶打開通空氣,一會兒又要人把它關上,一會兒要人把安樂椅背光而放,一會兒又要人把它移到另外的地方去。只有當他躺在吊床上有氣無力地搖動著的時候,他才似乎感到輕鬆些。

  將軍在聖瑪爾塔的日子變得如此淒慘,以致當他稍微恢復了一點平靜後,他又提出了要到米耶爾先生的別墅去。雷韋倫多第一個鼓勵他這樣做,因為他明白,那是將軍一去不復返的生命征途的最後徵兆。將軍在出發前夕寫信給一位朋友說,「我在兩個月內肯定不在人間了。」其實,這話可說是他對所有人發表的聲明,因為將軍在他的一生中,尤其在他最後的年代裡,極少提到他死亡的事。

  佛羅里達·德聖佩德羅·亞曆杭德裡諾距聖瑪爾塔城約五、六公里,座落在大雪山支脈,那裡是一個甘蔗種植園,並設有一家煉製紅糖的糖廠。將軍乘米耶爾先生的雙輪四座轎式馬車沿著塵土飛揚的道路前往,十天之後,他的屍體將裹在一床荒原地區使用的毛毯裡躺在牛車上送回來。在看到別墅之前,他便感覺到了浸潤著熱糖漿氣味的柔風,於是一陣悲涼又襲上了他的心頭,他情不自禁地歎息道:「這是聖馬特奧糖廠的氣味。」

  距加拉加斯132公里的聖馬特奧糖廠是他多年鄉愁的中心。在那兒,他三歲喪父,九歲喪母,20歲失去愛妻。他曾在西班牙跟一個秀麗的美洲姑娘結為伉儷。這姑娘是他的親戚,他跟她結合的唯一幻想便是在聖馬特奧糖廠當好廠長,管好資產,增加他的巨額財富,夫妻安居樂業,美滿地白頭偕老。他一直沒有弄清楚妻子僅僅在結婚後八個月即與世長辭是由於惡性熱病還是由於家裡的一件偶然事故。對於他來說,那是一次歷史的新生,因為在這之前,他是出生於委內瑞拉一個西班牙血統的土著貴族之家的花花公子,整天沉湎於世俗的燈紅酒綠之中,對政治絲毫無興趣。自從失去愛妻之後,他就變成了一位偉人,直至他去世為止。他沒有談起過他死去的妻子,從沒有想起過她,也從沒有打算續娶。在他的一生中,他幾乎每天晚上都夢到聖馬特奧故居,夢到他的父親和母親,夢到兄弟姐妹們,但一次也沒有夢到過妻子,他一直把她忘記了,仿佛是跟她一刀兩斷似的,似乎沒有她也能夠繼續活下去。唯一能稍微撥動一下他的記憶的是聖佩德羅·亞曆杭德裡諾糖廠制糖後飄出的糖漿味兒——糖廠裡表情冷漠、甚至連一道憐憫的目光都不曾向他投來過的奴隸,以及為了迎接他而剛剛粉刷得雪白的房子及它周圍的參天大樹。這是另一座糖廠,在這裡,一種難以逃脫的命運將把他推向死亡的深淵。

  「她叫瑪麗亞·特雷莎·羅德裡格斯·德爾托羅·伊·阿萊薩。」將軍沒頭沒腦地突然說道。

  米耶爾先生正在出神。「誰?」他問道。

  「我從前的妻子。」他說道,但他馬上又反應過來:「不過,請把我剛才說的話忘掉吧,這是我青年時代的一件傷心事兒。」他再沒說什麼。

  當他仔細地審視了給他安排的房間時,他覺得每一件東西都顯露出一種含義,因此又陷入了種種遙遠而紛亂的回憶之中。臥室裡除了那張帶帷帳的大床之外,還有一個桃花心木的衣櫃,一張大理石貼面的床頭櫃也是桃花心木的,一把大安樂椅則罩著紅天鵝絨套子。在窗戶旁邊的牆上,掛著一個羅馬數字的八角鐘,指針停在一點零七分上。

  「我們從前在這兒住過。」他說。

  後來,當何塞·帕拉西奧斯上好弦把鐘撥正之後,將軍躺在吊床上想睡一會兒,哪怕是一分鐘也好。直到那時,他才從窗戶裡看到了那巍峨的雪山,那雪山清晰而透明,呈蘭色,酷似掛在天空的一幅巨畫。回憶又把將軍帶到了他一生住過的其他房間。「我從未感到過離家這麼近。」他說。

  在聖佩德羅·亞曆杭德裡諾別墅的第一個晚上將軍睡得很好,第二天似乎身上的疾病都消失了。甚至他去參觀了糖廠。他對糖廠的良種黃牛讚不絕口。品嘗了糖廠的蜜,他在榨糖技術方面的淵博知識使大家驚歎不已。看到將軍的這些變化蒙蒂利亞將軍委實感到莫名其妙,便要求雷韋倫多大夫告訴他將軍的實際病情。大夫對他解釋說,將軍這種思維想像的好轉在垂死者身上是屢見不鮮的,他的死期已指日可待,也許是幾小時的事。蒙蒂利亞將軍被這一壞訊息弄得慌了手腳,在光禿禿的牆壁上重重地捶了一拳,結果手被劃出了血。在他的餘生中,他再也不會是昔日的那個蒙蒂利亞了。以前他曾多次欺騙將軍,但那是出於好心和無足輕重的政治原因。而從那天起,他欺騙將軍便是出於惻隱之心了,並且他還叮囑所有接近將軍的人都這樣做。

  那天上午,有八位由於反政府活動而被從委內瑞拉趕出來的高級軍官到了聖瑪爾塔,他們中間有幾位是在解放戰爭中立下赫赫戰功的:尼克拉斯·席爾瓦、特裡尼達 ·波托卡雷羅、胡利安·因方特。蒙蒂利亞不僅要求他們別透露壞消息,而且還要他們報告些喜訊,以使那位正在遭受沉屙折磨的孤苦病夫得到一點安慰。於是這些軍官便走得更遠,他們把他們國家的情況說得如此令人歡欣鼓舞,以致將軍的雙目又象昔日一般閃爍出了欣喜的光芒。關於裡奧阿查的事,將軍已有一個星期不提了,現在他又重新掛在了嘴上。他也重新談起了委內瑞拉,仿佛那裡的事情馬上便可成功。

  「我們從來沒有這麼好的機會來重新沿著正確的道路開始,」他說,接著他又信心百倍地下結論道:「當我重新踏上阿拉瓜谷地的那一天起,全委內瑞拉的人都會起來支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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