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馬爾克斯 > 迷宮中的將軍 | 上頁 下頁
五十四


  舊海關大樓是全國最古老的建築,已有299年歷史,最近剛剛修葺一新,將軍的臥室安排在第二層,可以看到海灣,但是此刻他己沒有閒情逸致去欣賞海景,而總是呆在大廳裡,那是唯一有鐵環供他掛吊床的地方。大廳裡還有一張粗糙的桃花心木大檯子,16天之後,將軍塗過香料防腐劑的屍體,將裝進熱乎乎的棺木擺在上邊,那屍體穿著與他軍階相稱的蘭色制服,然而上面的八枚純金紐扣已被人在將軍彌留的混亂之際扯走。

  只有將軍本人似乎還不相信死神己近在咫尺。相反,晚上九點鐘蒙蒂利亞將軍緊急召來的法國醫生阿曆杭德雷·普羅斯佩爾·雷韋倫多大夫無須摸脈便看出將軍在幾年前便已預示著死亡。他的脖頸己鬆軟無力,胸部已經抽縮,臉色臘黃,雷韋倫多大夫認為其主要原因是肺部受到嚴重損害,以後幾天的觀察進一步證實了他的見解是對的。在他一半用西班牙語一半用法語為將軍單獨作的初步檢查中,他還證實了患者有歪曲疾病症狀、編造病疼原因的奇才。在檢查中間,為了努力不讓自已咳嗽和吐痰,他的僅有的一點呼吸也似乎令人難以覺察了。初步的診斷後來被診所的診斷所證實。15天之內,共發佈了33次將軍的健康公告,從那天晚上的第一次公告起,那位法國醫生就認為肉體的上疾病和精神上的痛苦對將軍有同等的利害關係。

  雷韋倫多大夫34歲,為人自信,有修養,衣冠楚楚。由於對波旁王朝在法國復辟感到沮喪,六年前來到了哥倫比亞。他講一口準確流利的西班牙語,書寫也得心應手。但是將軍第一次同他見面便向他表明自己精通法語。醫生馬上聽了出來。「閣下講的法語是巴黎口音。」他對將軍說。

  「維維安街口音,」將軍說,精神頓時振作起來,「您怎麼聽出來的?"

  「只憑口音我便可以猜出某個人是在巴黎的哪個街角長大的。」大夫說,「儘管我出生在諾曼底的一個小鎮上,並在那兒長大。」

  「那個小鎮上的乳酪不錯,但是酒並不怎麼樣。」將軍說。

  「也許這正是我們健康長壽的秘密所在。」

  雷韋倫多大夫觸摸著將軍的天真之點,使將軍無一絲痛感,從而取得了他的信任。後來由於他在給將軍診斷之後沒有開新藥,只是讓他喝了一勺加斯特爾馮多大夫為他準備好的止咳糖漿,吃了一片鎮靜劑,這樣,又進一步贏得了他的信賴。將軍一個勁兒地想睡覺,便痛痛快快地吃了藥片,以後他們又繼續海闊天空地聊了一會兒,直到安眠藥發揮了作用。大夫躡手躡腳地走出了房間,蒙蒂利亞將軍和其他軍官把他送回家中。大夫告訴蒙蒂利亞將軍,他想和衣而臥,以備將軍需要急救時可以及時趕到,這位將軍不禁大驚失色。

  一周之間,雷韋倫多大夫和尼特大夫就將軍病症進行了幾次會診,但沒有取得一致意見。雷韋倫多認為將軍是由於感冒沒有痊癒導致肺炎,而尼特則從他的皮色和下午發燒這兩點判斷他患了慢性瘧疾。但他們都認為將軍病得很嚴重。他們請求另外的醫生一起會診,以解決他們的分歧,但聖瑪爾塔三位醫生和城裡的其他醫生均拒絕前來,當然他們沒有申述理由。因此雷韋倫多大夫和尼特達成了一個妥協的治療方案:在胸部貼上含香脂的藥膏治感冒,服用奎寧片治瘧疾。

  到了週末,由於將軍瞞著醫生自作主張喝了一杯驢奶,他的病情就更加惡化了。當年他的母親讓他喝加蜂蜜的鮮驢奶,那是母親從他幼年起就想用這種飲食減輕他的咳嗽。但是,如今再喝驢奶,立刻便引起了他親切而遙遠的回憶,結果造成他膽汁分泌紊亂,致使病情更加惡化。將軍的身體狀況惡化到了如此地步,尼特大夫不得不提早前往牙買加,以便為他從那兒請一位專家。結果請來了兩個帶著各種器械和藥品的專家,儘管令人難以置信地迅速趕到,但還是太晚了。

  然而,將軍的精神狀態和他虛弱的身體極不相稱。從他的行動上看,那些正在致他以死命的疾病仿佛只是些普通的病痛。晚上他躺在吊床上不睡覺,凝望著莫羅堡上燈塔發出的旋轉的光束。他咬緊牙關忍著劇疼痛不哼出聲來,目光盯著海灣那五彩斑爛的景色,他一度認為那是世界上最美麗的海灣。「老是盯著海灣,我的眼都疼了。」他說。

  白天,將軍竭力想表現得象昔日一樣勤奮和努力,他召喚伊瓦拉,召喚威爾遜,召喚費爾南多,召喚他身邊的一切人。他指示他們寫信,因為他已沒有耐心向他們口授信件。只有何塞·帕拉西奧斯頭腦清楚,意識到他倉促行事,是因為留給他的時日並不多了。主要是為親朋好友做出日後安排,包括一些當時不在聖瑪爾塔的人。他忘記了跟他的老秘書何塞·桑塔納將軍的爭吵,安排他到國外工作,以使他享受新婚之樂。他把經常恰如其分地頌揚他的仁慈的何塞·瑪麗亞·卡雷尼奧將軍置於數年之後必須走向委內瑞拉代理總統寶座的大道上。他要求烏達內塔給安德列斯·伊瓦拉和何塞·勞倫西奧簽發任命書,以使他們將來至少可以領到一份正常的工資。席爾瓦後來當了他們國家的總司令和陸海軍部長,終年82歲,晚年患了他害怕的嚴重白內障,視力不濟,他四處奔波弄到一張賴以維持生計的殘廢證,以證明他在戰爭中的功績。那功績是不可否認的,因為他身上到處是傷疤。

  將軍還企圖說服佩德羅·布裡塞尼奧·門德斯,讓他回到新格拉納達擔任國防部長,但是,匆促的時間使他沒有來得及辦完這件事。他在遺囑中為他的侄子費爾南多在公共管理方面開闢了一條金光大道。迭戈·伊瓦位將軍曾經是他的第一位副官,是他為數不多的以你相稱的人之一,而且私下也對他以你相稱,他勸他不要老是呆在委內瑞拉,而要到一個更適合施展他才能的地方去。即使對在這幾天依舊跟他鬧彆扭的胡斯托·布裡塞尼奧將軍,他在臨終時對他的生活也作了最後的關照。

  也許他的軍官們從來沒有想到那種權力和利益的分配是何等緊密地將他們的命運聯繫在一起,因為,不管是走運還是倒黴,他們的餘生都要在一起同甘共苦,包括歷史對他們的嘲弄,五年後他們又重聚委內瑞拉,在佩德羅·卡魯霍司令的指揮下,為了實現玻利瓦爾統一美洲大陸的理想,而並肩戰鬥,並發動了一場軍事冒險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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