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馬爾克斯 > 迷宮中的將軍 | 上頁 下頁 |
二十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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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說什麼啦?」何塞·帕拉西奧斯問道。 「說星星,」卡雷尼奧答。 將軍睜開了眼睛,他確信卡雷尼奧在說夢話,於是欠起身透過窗戶看了一眼夜空。夜,廣袤遼闊,皎潔燦爛,明晃晃的星星填滿了天幕。「差不多要多十倍」,將軍說。 「就是我說的那個數字」,卡雷尼奧說,「加上兩個在我數數時一閃而過的流星。」 這時將軍離開了吊床,看到他仰面睡在船頭上,顯得比什麼時候都清醒,光著的身子上佈滿了橫七豎八的傷疤,他正在用傷殘的胳膊數著星星。委內瑞拉白崗子那一仗結束後,找到他時就象這樣,上下染滿鮮血,渾身幾乎被砍得稀爛,人們都以為他死了,就把他放在了泥沼裡。身上有14處被馬刀砍傷,其中幾刀使他丟掉了胳膊。後來,又在別的戰鬥中受了另外一些傷。但是,他的精神絲毫無損,他的左手處得如此靈巧,以致他不僅耍弄刀、槍得心應手,聲名卓著,他那精妙的書法也聞名遐邇。 連星星也逃脫不了命運的捉弄」,卡雷尼奧說,「現在就比l8年前少了」。 「你瘋了,」將軍說。 「沒有,」他答道,「我老了,但我不願相信這是真的。」 「我比你足足大八歲」,將軍說。 我的每處傷口要算兩歲,」卡雷尼奧說,」這樣我就變成了我們中間年齡最大的人。」 「如果這樣說,最大的要稱何塞·勞倫西奧,」將軍說,「他有五處槍傷,七處被長矛刺傷、兩處箭傷。」 卡雷尼奧就勢抓住了他的回答,回敬了一句惡意深藏的話:「而最年輕的可能是您了,您皮也沒有撓破過一塊。」 將軍聽到這種既是事實也是責備的話已不是第一次了,但在卡雷尼奧的語調裡好象並沒有怨恨,兩人之間的友誼經受過最嚴峻的考驗。他在卡雷尼奧身邊坐了下來,幫他欣賞映在河裡的星星。當卡雷尼奧再次與將軍說話時,那是在間隔了長長的停頓之後,當時他已進入了夢鄉。「我拒絕接受這次旅行將是生命結束的說法。」他說。 「人們的生命不僅僅以死亡來結束,」將軍說,「還有別的方式,包括某些更為值得的方式。」 卡雷尼奧仍不願意接受將軍的解釋。「得幹點什麼,"他說,「即使用紫硬毛香菊給我們洗一次澡也成。而且不只是給我們幾個,應給整個解放者軍隊洗一次。」 將軍在第二次去巴黎之前,尚未聽說過關於用紫硬毛香菊洗澡的事。紫硬毛香菊即倫塔納花,用它來洗澡是委內瑞拉民間用來消災祈福的一種方法。有關此花具有這樣的功能,是溫布爾特的合作者埃梅·邦普郎博士以一種唬人的、科學的鄭重語氣告訴他的。就在那個時候,他認識了法國司法界一位令人尊敬的法官,他在加拉加斯度過了他的少年時期。這位法官披著漂亮的長髮,蓄著被消災的浴水染紫的鬍子經常出入于巴黎的文學沙龍。 將軍嘲笑一切散發出迷信或超自然絕技氣味的東西,並譏諷有悖於他的老師西蒙·羅德裡格斯的唯理論的一切信仰。當時,他剛滿20歲,是共濟會成員,殷實富有,不久前喪偶,他對拿破崙·波拿巴的登基加冕大惑不解。他高聲背誦盧梭的《愛彌兒》和《新愛洛綺絲》裡他所喜愛的片斷,這兩本書多少年來都是他的床頭讀物,在老師們的照顧下,他身背挎包,徒步穿越了幾乎整個歐洲。一次,在一座山頂上,俯瞰著腳下的羅馬城,西蒙·羅德裡格斯給他說了句有關美洲各國命運的豪壯的預言。對於這一點他看得更加清楚。 「對這些討厭的西班牙人,應該做的就是把他們從委內瑞拉攆走,」他說,「我向您發誓我將這樣去幹。」 當他達到成人年齡並終於能夠支配遺產後,便開始了一種適應於當時的狂熱和他本人性格特點的生活,三個月裡,他花去了15萬法郎。在巴黎最豪華的旅館裡包有數個最昂貴的房間,隨身跟有兩個制服筆挺的僕人,進出是一輛配有土耳其車夫、幾匹純白良馬拉著的馬車,在不同的場合攜帶不同的情婦,有陪他去他喜愛的普羅科佩咖啡館喝咖啡的,有陪他去蒙馬特跳舞的,還有陪他去歌劇院他的私人包廂看戲的,他向所有相信他的人講述怎麼在一個倒黴的夜裡玩輪盤賭,一下輸了3000比索。 回到加拉加斯後,他以羞於告人的激情繼續閱讀一本被他兩手翻得皺折不堪的《新愛洛綺絲》,他與盧梭比跟自己的心靠得還近。然而,6月25日暗殺陰謀不久之前,那時他己圓圓滿滿、富富有餘地履行了他在羅馬立下的誓言。當曼努埃拉·薩恩斯第十遍朗讀《愛彌兒》時,他讓她別再往下念了,因為他覺得這是本令人討厭的書。就是這一次,他這樣對她說:「任何地方也沒有1804年在巴黎時那樣使我厭倦。相反,他在巴黎逗留期間,曾認為自己不僅是幸福的,而且是世上最幸福的人,並且也沒有用紫硬毛香菊的預言之水浸染他的命運。 24年之後,當他深為大河的魅力所吸引,自己的生命己近垂危,且為對手所敗時,也許他問過自己是否有勇氣把牛至和鼠尾草的葉子,還有何塞·帕拉西奧斯為他準備洗浴消遣用的苦橙子扔進糞坑裡去,是否有勇氣遵從卡雷尼奧的忠告,與他的叫化子軍隊,他那廢物一堆的榮譽,他那些值得銘記的錯誤,還有整個祖國和他自己,一起沉入用紫硬毛香菊泡成的救苦救難的大海海底。 這是一個萬籟俱寂的夜晚,就象在利亞諾斯無垠的河灘上,靜得數萊瓜以外兩個人的悄聲密談都能聽得清清楚楚。克裡斯托瓦爾·哥倫布曾經歷過這樣的時刻,他在日記裡這樣寫道「整個夜裡,我都感到飛鳥的聲音。」因為經過69天的航行,陸地終於近在眼前了。將軍也感到了飛鳥的聲音。鳥兒差不多是八點鐘開始飛過的,當時卡雷尼奧已沉入夢鄉,一個小時後,他頭頂上的鳥兒如此之多,翅膀煽起的風比刮的風還大。過了一會兒,由於水底映出的星星而迷失方向的數條大魚,從舢舨下面遊了過去,東北方向腐物發生的臭氣,也一陣一陣地撲面而來。那種即將獲得自由的奇特感覺在大家心裡產生的無限力量,無需要看見它才去承認它。「天哪!」將軍長歎了一聲,「我們到了。」確實,大海就在那兒,海的那一邊就是世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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