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馬爾克斯 > 迷宮中的將軍 | 上頁 下頁
二十八


  「不管怎麼說,」法國人說,「不是制度,而是制度的過分化的東西使歷史失去人性。」

  「我們已經背得出這個講話了,」將軍說,「實質上,這就是歐洲最了不起的趨炎附勢者本哈明·康斯坦特的那種需要。他先是反對革命,然後又支持革命。他開始反對拿破崙,可後來成了他的廷臣。很多次,他晚上臨睡時是共和黨人,早晨醒來時卻是君主主義分子,或者相反。而現在,由於歐洲的絕對優勢,他又成了我們真理的絕對保管人。」

  「康斯坦特反對專制的論據是很清楚的。」法國人說。

  「作為良好的法國人,康斯坦特先生是專制利益的狂熱鼓吹者,」將軍說,「相反,有關那場辯論,唯一清楚的論點是普拉特講的,他指出政治的好壞取決於推行它的時間及地點。在生死攸關的戰爭裡,我親自下令一天裡處決過80名西班牙俘虜,包括瓜伊拉醫院裡生病的戰俘。今天,如來在同樣的環境下,我的嗓音將毫不顫抖地再一次發出那樣的命令,歐洲人將沒有什麼道德權威來指責我,因為如果一部歷史浸透了鮮血、卑鄙和不義的話,那這就是歐洲的歷史。」

  在一片有如籠罩著整個小鎮的肅靜中,隨著分析的深入,他自己的怒火越燒越旺。被駁得喘不過氣來的法國人想打斷他的話,但他一揮手就把對方鎮住了。將軍回顧了歐洲歷史上那些令人髮指的屠殺。巴黎的巴托洛梅之夜,十個小時內,死者超過2000。在文藝復興的鼎盛時期,15000名由皇家軍隊收買的雇傭軍焚燒了羅馬城並把它洗劫一空,又用刺刀殺死了它的8000名居民。精彩的結局是全俄羅斯的沙皇伊凡四世,叫他「可怕的人」一點也不錯,他殺絕了莫斯科和諾夫哥羅德之間的所有城鎮的居民,而在諾夫哥羅德,僅僅因為懷疑有人密謀反對他,在一次襲擊中就下令屠殺了它的20000居民。

  「所以,就請別再給我們說我們應該幹什麼了,」將軍說道,「別試圖教訓我們應該怎樣為人處世,別想讓我們成為和你們一樣的人,別企求我們在20年裡做好你們花了2000年尚且做得如此糟的事。」

  他把餐具交叉地放在盤子上,第一次用他噴射著火焰的目光盯住法國人,「娘的,請讓我們安安靜靜地搞我們中世紀吧!」

  一陣咳嗽使他幾乎緩不過氣來,當咳嗽平靜後,他惱怒的痕跡一點也沒有了。他露著最動人的微笑向坎皮略轉過身去,特別向他表示道:「親愛的朋友,請您原諒,今天這樣的嘮叨不配這頓如此值得回憶的午餐。」

  威爾遜上校曾把將軍的這段插曲告訴過當時的一位記者,但此人沒有留神記住。「可憐的將軍已經完了,」威爾遜說。實際上,凡是在他最後一次旅途中見到過他的人,都確信是這樣,也許這就是誰也沒有留下有關文字材料的原因。他的某些隨行人員甚至認為他將不會被寫進歷史。

  過了桑布拉諾,熱帶雨林不那麼稠密了,沿岸的居民點氣氛更為愉快,色彩更為鮮豔,有些地方的街巷裡還傳出「不為了什麼」的樂曲聲。將軍躺在吊床上試圖用一個平靜的午睡來消化法國人的狂妄言辭,但沒有做到。他在想著那個法國人。並向何塞·帕拉西奧斯說可惜他沒有能及時找到擊中要害的句子和無可辯駁的論據,而現在,當他躺在孤獨的吊床下和對手已遠離射程之外時,這些話,這些論據都一一浮現在他的腦際。但是,傍晚時分,他的感覺稍微好了一點,便指示卡雷尼奧讓政府努力改善那個倒黴的法國人的狀況。

  隨著船隊將要臨近大海時,人們對大自然的渴望愈來愈強烈,大多數軍官都欣喜若狂,有幫助劃槳的,有用刺刀捕殺鱷魚的,更有的把簡易的事情複雜化,做船上犯人的活兒來消耗過剩的精力。相反,何塞·勞倫西奧·庫爾瓦只要有可能就白天睡覺,夜裡幹活,他這徉做是因為懼怕自己可能因白內障而引起失明,就像他外婆家幾個親人所遭遇的那樣。因此,他在夜裡起床幹活,以便學會做一個有用的盲人。在戰地營房的那些難眠之夜,將軍曾多次聽到他幹手工活的忙碌聲,鋸斷自己刨光的木板,組裝已做好的零件,輕輕地敲擊錘子以免把別人從睡夢中吵醒。次日,人們很難相信這樣的細木工活兒是在夜裡摸黑幹的。在皇家港口的那個晚上,何塞·勞倫西奧·席爾瓦因沒有及時回答口令,值班的哨兵以為有人企圖趁著黑夜偷偷接近將軍的吊床,差一點向他開槍。

  船隊行得既快又穩,唯一的小事故是海軍準將埃爾韋斯的一艘輪船造成的。當這條船排放著汽,從一旁往相反方向駛去時,產生的尾波危及到了船隊,一條裝滿給養的舢舨被掀翻了。輪船的挑簷上可以看到「解放者」這幾個寫得很大的字母。將軍沉思地凝視著那艘船,直到危險過去,那條船在視野裡消失了為止。他咕噥道:「解放者。」接著,就象某人翻開書的下一頁似地自語道:「他們以為那是我!」

  夜裡,他躺在吊床上無法入睡,緩慢的槳聲玩著與熱帶雨林裡卷尾猴、小鸚鵡、大蟒蛇的聲音比美的遊戲。突然,誰也沒有想到,有個人說道,坎皮略一家由於害怕被傳染上結核病,把那套英國餐具,捷克波希米亞的玻璃器皿和荷蘭臺布全都埋在院子裡了。

  雖然在大河一帶這己是人所皆知的消息,而且很快將傳遍整個海濱地區。但是,這是將軍第一次聽到對他病症的馬路診斷。何塞·帕拉西奧斯感到將軍受到了震驚,因為他的吊床不再擺動。經過長長的沉默思慮後,他說:「我是用的自己的餐具。」

  第二天,船隊在特內裡費鎮靠岸,以補充路上掉進水裡的給養。將軍悄悄地呆在了舢舨上,但是派威爾遜登岸打聽一位姓萊奧努瓦或萊奧努瓦爾的法國商人,此人有個女兒叫阿尼塔,其時大概20歲左右。由於在特內裡費沒有查到結果,將軍希望也去附近的瓜伊達羅、薩拉米納和皮尼翁詳盡地瞭解一下,最後,他才確信在現實中這是一個沒有任何根據的傳說。

  他在這件事上的興趣是可以理解的,因為數年來,有種不懷好意的議論從加拉加斯到利馬一直在跟蹤著他,據說,大河戰役期,他路過特內裡費時曾與阿尼塔·萊奧努瓦發生過違法的、失去理智的情愛關係。這種流言蜚語一直使他內心不安,但他也沒有任何辦法給以澄清。首先,因為他的父親胡安·維森特·玻利瓦爾上校曾因所謂強姦成年和幼年女子一事和濫施初夜權並與很多女人有不正當的關係而在聖馬特奧地方主教面前受過好幾次的控告。其次,在大河戰役期間,他在特內裡費總共才呆了兩天,兩天的時間對於如此熾烈的愛情是遠遠不夠的。但有關這件事的傳說竟達到了這樣的地步,甚至在特內見費的公墓裡有座立著的安娜·萊奧努瓦墓碑的墓,直到世紀末,它都是情人們朝拜的地方。

  在將軍的隨從人員裡,何塞·瑪麗亞·卡雷尼奧的殘臂所感到的不便是大家友善地取笑的原因。雖然他的胳膊裡已沒有了骨頭,但是手的動作、手指的觸覺他都感覺得到,陰天骨骼的疼痛他也有知覺。他仍具有譏嘲自己的幽默感。相反,使他擔心的是在睡夢中回答別人問話的習慣。在夢裡他能與人進行任何方面的交談,但無一點清醒時的控制能力。在夢中他還能說出他在醒著時守口如瓶的打算和挫折。某一次,曾有人毫無根據地指控他洩露軍情。船隊航行的最後一天夜裡,靠著將軍吊床守夜的何塞·帕拉西奧斯聽見睡在船頭上的卡雷尼奧在說話:「7982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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