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馬爾克斯 > 迷宮中的將軍 | 上頁 下頁 |
十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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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跨上一匹雄壯的如同總督的坐騎似的備好鞍的駿馬,揚鞭疾馳而去,她沒有回頭看他。他在門廊下一直目送她在街道盡頭消失,但是,拂曉當何塞·帕拉西奧斯喚醒他準備繼續沿河上路時,他還在夢著她。 七年前,將軍給予了德國海軍準將胡安·比·埃爾韋斯一種特權,准其經營輪船航運。他自己在去奧卡尼亞時就曾登輪從新巴蘭片至皇家港旅行。他認為這種旅行方式既舒服又安全。但是埃爾韋斯準將認為這種航運如果不是獨家經營是不值得的。於是,桑坦德將軍在擔任代理總統期間,無條件地給了他這種特別權利。可是兩年之後,被國民議會授予至高無上權力的玻利瓦爾將軍卻撕毀了這一協議,他以預言家的語氣說:「如果我們給德國人以航運專管權,他們最終會把它轉讓給美國人的。」接著他又宣佈全國內河航運自由。因此,當他想雇一艘輪船沿江旅行時,結果遇到的是拖延和支吾搪塞,或者說顯然是在報復。到了出發的時候,他只好無可奈何地象慣常那樣乘舢舨而行。 從清晨五點鐘起,港口碼頭上便擠滿了騎馬和步行的人,他們是市長臨時火急從附近的道路上召集來的,為的是裝作象往昔一樣熱烈地送行。無數條小船在停泊處劃來劃去,上面載滿歡快的女人,她們喊叫著向衛隊士兵挑逗,而士兵則用一些淫蕩的恭維話來回敬她們。將軍率領官方隨從人員六點鐘到達港口。他是徒步離開市長家的,而且用沾過香水的手帕捂著嘴,走得很慢。 那一天,大霧彌漫。黎明時街上的店鋪便開了門,有些店鋪幾乎是在露天的小棚屋裡經營,它們的周圍依舊是那些20年前被大地震破壞的房子。將軍揮著手帕回答從窗戶裡向他致意的人,但那些人為數不多,更多的人是默默不語地望著他通過,他們為他糟糕的健康狀況驚歎不已。他穿著長袖襯衫,腳登僅有的一雙惠靈頓皮靴,頭戴白色草帽。在教堂門口,牧師爬到張椅子上準備為他發表演說,但被卡雷尼奧將軍阻止了。將軍走過去緊緊地同他握了握手。 拐過街角之後,僅僅看上一眼,將軍便知道他沒有力氣爬這道高坡。但是他還是緊緊抓住卡雷尼奧將軍的路膊開始往上攀登,直至他顯然已筋疲力竭了才停了下來。於是,人們企圖說服他坐在波薩達·古鐵雷斯為他萬一需要時早己準備好的一把椅子上。 「不,將軍,我求求您,」他惶恐不安地說,「請讓我免受這種侮辱。」 他終於爬上了那道高坡,但那與其說是用身體的力量倒不如說是用意志的力量,他甚至還有力氣不靠任何人幫助來到了船隻停泊處。在那兒,他禮貌地同官方陪同人員一一告別。他強顏作笑,以便不讓人看出在那個玫瑰花盛開的5月15日他正在進行一次一無所獲的回歸旅行。他把一枚帶有他的雕像的金質獎章留給市長波薩達 ·古鐵雷斯作為紀念,並扯著嗓子喊著對他的關照表示感謝,以便讓在場的人都聽見,還以發自內心的激動擁抱了他。然後,他登上舢舨的尾部揮動草帽與大家告別。他沒有看站在岸上向他告別的人群中的任何人,沒有看亂糟糟圍在舢舨周圍的小船,也沒有看赤條條的象鯡魚一般在水下游泳的孩子們。他一直帶著迷惘的神情向同一個方向握動著草帽,直到舢舨漸去漸遠,透過被破壞的城牆上方他只看到教堂尖塔上的炮耳。於是,他鑽進了舢舨的遮棚,在吊床上坐下來,伸開雙腿,讓何塞·帕拉西奧斯幫他脫下了靴子。 「好吧,現在看看他們是否相信我們已經走了吧。」他說。 船隊由八隻大小不同的舢舨組成,有一隻專供將軍和他的隨從用,船尾有一個舵手和八個劃槳手,船槳由愈瘡木製成。這些舢舨不同於一般舢舨,在舢舨的中央還有一個用棕櫚葉搭的貨棚。人們在將軍乘坐的舢舨貨棚下架著一頂帳篷以便讓他在陰涼處掛起吊床。他們還在帳篷裡為他掛上印花棉布和貼上席子作為牆圍,並為他開了四個窗戶通風、透光。又為他放了一張供寫字或玩牌的小桌和一個書架,還有一個水缸和石子過濾器。船隊的負責人是從河上最優秀的槳手中選出來的,他叫卡西爾多·桑托斯,曾任警衛營上尉,說話象打雷一般,他象海盜一般在左眼上貼著一塊膏藥,他的指揮更多的是靠勇敢而不是智慧。 對埃爾韋斯海軍中將的輪船隊來說,5月份是一年之中最好的時光,但是這種好時光對舢舨來說卻適得其反。酷熱,暴風雨、險流、夜晚野獸和害獸的威脅,這一切結合在一起似乎都在與旅客作對,破壞了他們旅途的舒適和安逸。對於健康不佳而又嗅覺敏感的人來說,還有一件折磨人的東西,這就是由於疏忽而掛在舢舨舷邊的一塊塊醃肉和熏烤食品的臭味。將軍登船發現之後,馬上令人取下。當桑托斯上尉得知將軍受不住這種食品的味道時,他便吩咐人將食品放到船隊的最後一條船上去,在那條船上還載著活雞和活豬。儘管如此,從航行的第一天起,自從將軍津津有味地連續吃了兩碗青玉米糊之後,他就認定將軍在旅途中,除玉米糊外,無法吞咽任何別的食品了。 「這東酉似乎是費爾南達七世的魔手做出來的。」他說。事情正是如此。那玉米糊果然出自他最後幾年雇傭的一位廚娘之手,她是個基多女人,名叫費爾南達·巴裡加。當這位廚娘強迫他吃下他生厭的東西時,他便叫她費爾南達七世。費爾南達瞞著他登上了船。她是一個性格溫柔和愛嘮叨的印第安胖女人,她最大的本事還不是能在廚房裡做一手好飯菜,而是靠她的本能她會使將軍在餐桌上吃得高高興興。他已經決定讓她跟曼努埃拉·薩恩斯留在聖菲,曼努埃拉也安排了她做家務活,但是卡雷尼奧將軍突然從瓜杜阿斯緊急將她召來,因為何塞·帕拉西奧斯驚慌地向他報告,將軍自上路前夕就一直沒有正正經經吃過一頓飯。她黎明時趕到洪達,他們讓她偷偷地登上帶有食品貯藏室的舢舨,等待適當機會露面。這個機會比原來預料的來得早,因為將軍吃了青玉米糊之後非常高興,自從他的身體每況愈下之後,這就是他最喜歡吃的飯食了。 上船的第一天,就險些成了最後一天。那天下午兩點鐘,天變得黑沉沉的,象夜晚一般。河水洶湧澎湃,浪濤一個跟著一個,電閃雷鳴震撼著大地,槳手們似乎無力阻止小船在階梯狀的河岸上撞成碎片。將軍在帳篷裡觀看著桑托斯船長力挽狂瀾,高聲地在指揮著,他的海上經驗仿佛已不足以應付這樣急轉直下的險情。將軍先是感到好奇,而後則是無比的焦慮。到了最危險的時刻,他發現船長把命令下錯了。他本能地站起來,迎著風雨打開一條道路,改變了船長這一即將導致船毀人亡的命令。「這樣不行,」他喊道,「往右劃,往右劃,他媽的!」 槳手們在他那嘶啞的,然而仍舊充滿著不可抗拒的權威的聲音面前反應了過來。將軍自然而然地親自指揮起來,直到克服了險情。這時何塞·帕拉西奧斯馬上給他披上了一條毯子。威爾遜和伊瓦拉使勁地扶著他,桑托斯船長則站到了一邊,他再次意識到,他把左舷和右舷弄混了。他象一個士兵似地畢恭畢敬地等待將軍來找他,將軍發現他的目光還在顫抖著。「請原諒,船長。」將軍對他說。 但是將軍自己卻沒有平靜下來。那天晚上,船第一次靠岸過夜。他坐在海灘上燃起的篝火旁,講起了難忘的海灘事故。他說他的哥哥胡安·維森特,亦即費爾南多的父親,就是從華盛頓為第一共和國買槍支彈藥回來時在海上遇難的。他還說有一次他騎馬涉過阿拉烏卡河時,因湖水上漲馬匹被淹死,他的靴子被掛在了馬蹬上。他伏在死馬的背上在河裡翻滾,倘若不是嚮導割斷了馬鞍上的皮帶,他也便一命嗚呼了。他又說在新格拉納達的獨立成功之後不久,他去安戈斯圖拉時,遇到一條小船在奧裡諾科河的急流中沉沒。他看到一位陌生的軍官向岸邊游去,人們告訴他那是蘇克雷將軍,他怒氣衝衝地反駁道:「壓根兒沒有什麼蘇克雷將軍。」不過,那的確是安東尼奧·何塞·德·蘇克雷,他不久前被晉升為解放軍的將軍。從此之後,他們成了莫逆之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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