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馬爾克斯 > 迷宮中的將軍 | 上頁 下頁
十四


  威爾遜生氣地頂撞道:「在那麼高的地方,我甚至懷疑委內瑞拉是否存在。」威爾遜無法掩飾他的不悅。他甚至認為將軍並不喜歡他,所以要他做隨從,只不過是出於對他父親的尊重。將軍對老威爾遜是永遠感恩不盡的,因為後者在英國議會上一直為美洲解放運動辯解。由於一個法國老副官的出賣,小威爾遜知道了將軍曾說過這麼句話:「威爾遜缺乏三種經歷:困難,逆境和貧困。」威爾遜上校沒有證實將軍是否真的說過這句話,但是他認為,只須看一次他過去參加的戰鬥,就足以證明他在這三方面是問心無愧的,而且應該受到嘉獎。如今他已26歲,八年前,當他結束了在威斯敏斯特和桑德赫斯特的學業時,父親將他派到將軍身邊服務。胡甯戰役時他是將軍的副官,是他在沿丘基薩卡工1980公里的山間行軍中,在騾背上馱著玻利維亞憲法草稿的。將軍同他分別時,要他最遲在21天后到達拉巴斯。威爾遜打了個立正說道:「我20天到達,閣下。』最後,實際上他只用了19天。

  他已決定跟將軍回歐洲去,但是,他看得越來越清楚,將軍總是找出種種藉口推遲這次旅行。兩年多以來,阿羅阿銅礦一事已再也不能成為將軍的任何藉口了,如今他又舊事重提,在威爾遜看來,這是將軍情緒沮喪的徵兆。

  將軍口授完信件之後,何塞·帕西奧斯又重新熱過澡水,但將軍沒有洗,而是繼續茫然地走動著,朗誦著詩篇,他那宏亮的聲音回蕩在整個房間。後來他又背誦自己寫的詩,這些詩只有何塞·帕拉西奧斯一個人懂。在他的來回踱步中,有幾次穿過了走廊,他的軍官們正在按馬拉加人的方式玩一種地方紙牌,從前將軍也常常參加這種遊戲,他在牌桌前停下來,透過每個人的肩膀上方看看他們的牌,做出輸贏的判斷,然後便離開。「我不明白他們怎麼能用如此乏味的遊戲來消磨時間。」他說。

  但是,轉了幾圈之後,將軍終於要求伊瓦拉上尉把牌讓給他打。他沒有玩牌高手的那種耐心,而且總是咄咄逼人,輸了就發脾氣。但是他玩得也很機靈,出牌很快,絲毫不比其下屬遜色。這一次,他跟卡雷尼奧將軍打搭檔,玩了六牌全輸了。他氣得把牌往桌子上一扔,說道:「真是狗屁遊戲,看看誰敢玩三連牌。」

  軍官們跟他一起玩了起來。他連贏了三次,精神大振。看到威爾遜上校玩三連牌遊戲的方式,他還不時嘲弄他一下。但威爾遜上校沒有生氣,而是利用將軍的頭腦發熱占了上風,接下去便沒有再輸。將軍緊張起來,嘴唇緊緊地繃著,沒有一點血色,陷在亂糟糟的雙眉下的眼睛重新放射出從前那兇狠的光芒。他一聲未吭,連續不斷地咳嗽使他情神無法集中。半夜過後,他停下牌來說:「今晚我一直頂著風在打牌。」

  於是,大家把桌子搬到了一個風小的地方,但是將軍還是繼續輸牌。他心煩意亂,要求附近舞會上停止吹奏高音笛,但笛聲還是超過了蟋蟀的鳴叫。他跟別人換了位子,要來枕頭墊在椅子上坐得高高的,這樣舒服了一些。他又喝了一杯椴樹花浸劑止咳隨後,他從走廊的這一端走到另一端來回活動了一會兒,直接又玩了幾把,但仍舊輸了。威爾遜用他明亮而冷酷的眼睛盯著將軍,但將軍並沒有去看他。

  「這牌使了記號。」將軍說。

  「這是您的牌,將軍。」威爾遜說。

  那的確是將軍的一副牌。但將軍還是一張一張地檢查了一遍,最後又吩咐換一副來。威爾遜沒有給他喘息的機會。蟋蟀的叫聲停止了,萬籟俱寂,只有潮濕的微風把熱烘烘山谷的最初的幽香吹到了走廊上。一隻雄雞叫了三遍。「這只雞瘋了。」「伊瓦拉說。」才只有兩點鐘呢。」將軍的眼睛沒有從牌上移開,他以嚴厲的語調命令道:「他媽的,誰也不能走!」

  聽了這話,沒有一個人敢吭聲。卡雷尼奧將軍在繼續玩牌,但他更多的是焦急,而不是高興。他記起了兩年前度過的那個他一生中最長的夜晚。那是他們在布卡拉曼加等待從孔本西翁·德奧卡尼亞來的消息。他們晚上九時開始玩牌,直到第二天上午十一時才結束。當時為了讓將軍停止玩牌,他的同事們只好商定讓將軍連贏三盤。此時卡雷尼奧將軍擔心在瓜杜阿斯再出現類似那天晚上的較量,於是他向威爾遜上校使了個眼色,讓他開始輸牌。但威爾遜上校沒有理睬。後來,當上校要求暫停五分鐘時,卡雷尼奧將軍跟他去了平臺,他發現上校正在天竺葵花壇上嘩嘩地撒尿發洩怒氣。

  「威爾遜上校,」卡雷尼奧將軍命令道,「立正!」

  威爾遜沒有回頭,回答道:「請讓我把事辦完。」

  他不慌不忙地把尿撒完,然後系著褲子扣轉過身來。

  「您要開始輸牌,「卡雷尼奧將軍對他說,「就算是對一個倒黴的朋友的照顧吧。」

  我不願對任柯人進行這種侮辱。」威爾遜帶點譏諷地說。

  「這是命令!」卡雷尼奧說。

  威爾遜立正站在那兒,以他的高度威嚴和卑夷不屑的神情看了卡雷尼奧一眼,然後回到桌上開始輸牌。將軍馬上意識到了這一點。

  「您沒有必要把牌打得那麼差,我親愛的威爾遜。」他說,「歸根結底,我們該去睡覺了。」

  將軍告別時,和每個人都緊緊握了手。他每次從牌桌上起來時都是如此,以表示輸贏並沒有傷害大家的和氣。

  他回到了臥室。何塞·帕拉西奧斯已躺在地板上睡著,看到他進來馬上欠起身來。將軍匆匆脫光衣服,開始光著身子在吊床上擺動,思緒也隨之起伏不定,隨之,他呼吸的聲音也越來越響,越來越刺耳。當他泡進浴缸時,他渾身哆嗦,牙也咬得咯咯作響。但那不是由於發燒或發冷。而是由於憤怒。「威爾遜是個狡猾的傢伙。」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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