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馬爾克斯 > 迷宮中的將軍 | 上頁 下頁


  就這樣,將軍得知了全城人都在沸沸揚揚:眼前他面臨的不是一個而是幾個企圖暗殺他的陰謀。他的最後的支持者守衛在這幢房子裡,力圖阻止暗殺陰謀得逞。前廳和室內花園周圍的過道裡都有輕騎兵和榴彈手把守著。他們都是委內瑞拉人,準備陪他到卡塔赫納港去乘一條輕快的帆船赴歐洲。當曼努埃拉結束朗讀時,已有兩個人在將軍臥室的門口攤開鋪蓋卷斜躺在那兒,副官們則繼續在旁邊的大廳裡玩牌。由於眾多士兵來歷不明,魚龍混雜,三教九流,什麼人都有,此時已無安全可言,不幸的事情時時都有可能發生。身臨逆境,壞消息又時而傳來,將軍卻依然不動聲色。他打了個手勢,讓曼努埃拉繼續讀下去。

  他向來把死亡視為無可挽救的職業冒險。他在槍林彈雨的戰場上指揮了無數次戰鬥,然而他連皮都沒有擦破過。他在紛飛的戰火中是如此鎮定自若,頭腦冷靜得令人難以置信,以致他的軍官們都認為他是堅信自己是個刀槍不入的人。他一次又一次地安然逃脫了策劃殺害他的陰謀,有幾次是由於他沒有睡在自己的床上而倖免於難。他常常在沒有警衛的情況下自己行動,不管走到哪兒,給什麼吃什麼,給什麼喝什麼,他從不擔心。只有曼努埃拉知道他的大大咧咧不是因為他的無知和輕率,也不是因為他是個宿命論者,而是因為他憂傷地堅信,他將來必定會窮愁潦倒赤身裸體地在自己的床上死去,而且得不到民眾的諒解。

  他有失眠症,他唯一明顯的變化,是在出發前的夜晚,在上床唾覺之前沒有洗熱水澡。為了使他的身體得到恢復和容易咳痰,何塞·帕拉西奧斯早已把藥草水準備好,並且保持適度的水溫。以便使他隨時沐浴。但是他不想洗澡。為對付他的習慣性便秘,他吃了兩個通便丸,以曼努埃拉讀的那些利馬桃色傳聞作為催眠曲,打上一會兒盹。但是他莫名其妙地突然咳嗽起來,那咳嗽聲似乎把房基都震動了。旁邊大廳裡玩牌的軍官們一下心都懸了起來。其中有個名叫貝爾福特·伊爾頓·威爾遜的愛爾蘭軍官向臥室探過身來,看看將軍是否有什麼吩咐。他看到將軍斜著身子趴臥在床上,像是拼命地要將五臟六腑都吐出來。曼努埃拉扶著他的腦袋,讓他的嘴對著便盆。唯一被准許不敲門便可進入臥室的何塞·帕拉西奧斯,靠床邊站著。處於戒備狀態,直到度過了危機。這時,將軍眼裡湧滿淚水,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指著梳粧檯說道:「都是這些花的過錯。」

  像往常一樣,將軍總是能為自己的不幸找到令人意想不到的罪魁禍首,對此曼努埃拉比任何人都更瞭解,於是她朝何塞帕拉西奧斯打了個手勢,讓他把插著在清晨時已調謝了的晚香玉的花瓶拿走。將軍重新又躺在床上閉上了眼睛,曼努埃拉以剛才同樣的語調接著讀下去,直到當她以為他已經入睡的時候,才把書放在床頭櫃上,在他燒得滾燙的前額上吻了一下,然後轉身低聲告訴何塞·帕拉西奧斯,早晨七時,她將在「四角」街同將軍最後告別,那兒是通往利馬省洪達鎮公路的起點。做完這一切之後,曼努埃拉披上一件軍人斗篷,輕手輕腳地走出臥室。這時,將軍睜開眼睛以微弱的聲音對何塞·帕拉西奧斯說「告訴威爾遜,把她護送回家。」

  曼努埃拉認為隻身走比由一隊長槍手護送更方便,但威爾遜毫不理睬,堅決執行了將軍的命令。何塞·帕拉西奧斯端著一盞油燈走在前面為曼努埃拉帶路,將她送到馬廄。馬廄的旁邊是有一眼石泉的室內花園,清晨第一批晚香玉已破蕾開花。雨停了,風也在樹間停止呼嘯,但冰冷的夜空裡見不到一顆星星。為了不驚動躺在走廊席子上的哨兵,貝爾福特·威爾遜上校不停地重複著夜間的口令。走過大廳的窗戶時,伺塞·帕拉西奧斯看到男房東正在請一些朋友、軍人和市民喝咖啡,那些人準備在那兒一直等到將軍出發。

  何塞·帕拉西奧斯返回臥室時,看到將軍正在說夢話。他講得語無倫次,總結起來就是一句話:「天曉得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呢?」他燒得渾身滾燙,接連地放著臭屁。到第二天時,就連將軍自己也說不清楚那是夢囈還是睜著眼說胡話,何況他己把那些話都忘記了。他自己把那次發燒稱之為「犯了瘋癲病」。對他的這種病,人們己多習以為常。他患病四年多,沒有一個醫生敢貿然試圖作出科學的解釋。說來奇怪,發病後的第二天,他便完全恢復了理智,一切如常。何塞·帕拉西奧斯為他裹上一條毯子,將油燈放在大理石梳粧檯上,爾後走出臥室。為了能在旁邊的大廳裡繼續照看他,他沒有關門。他知道將軍在黎明時隨時都會清醒過來,下床去洗草藥水澡,力圖在浴缸裡恢復他由於病魔的折磨和惡夢的恐怖而消耗的體力。

  這是那天發生的震天動地的事件中的最後一件是一支由789名輕騎兵和榴彈手組成的守軍嘩變了,據說是抗議拖欠三個月軍餉。而真正的原因是:他們大多數是委內瑞拉人,許多都是身經百戰,解放了四個國家,可最近幾個星期來,他們在街頭巷尾卻遭受了那麼多的辱駡和挑釁,以致完全有理由在將軍出國後為自己的命運擔心。嘩變的部隊要求付給70000比索,最後以付給旅費和1000比索而解決。黃昏時分,嘩變部隊列隊向故土行進。後邊跟著一群亂哄哄的擔任運輸任務的婦女,她們有的抱著孩子,有的牽著家畜。軍樂隊咚咚的大鼓聲和嘀嘀噠噠的鋼管樂器聲也壓不住雜亂的人群嗾著狗去吠他們和擲滾地雷鞭炮擾亂他們步伐的喊叫聲,這種情景對任何敵軍都從來未出現過。11年前,當西班牙人長達三個世紀的統治結束時,殘暴的總督堂·胡安·薩馬諾也是沿著這些街道喬裝成朝聖者逃遁的,但他帶走的卻是一隻只大箱子,裡而盛滿了金聖像、未經加工的綠寶石、神鳥和博亞卡省穆索鎮出品的閃閃發光的玻璃蝴蝶等,還有的人站在陽臺上為他垂淚,向他投去一束鮮花,衷心地祝願他海上航行一路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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