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馬爾克斯 > 霍亂時期的愛情 | 上頁 下頁
六五


  世界對他簡直變成了一座地獄,因為一旦首次的瘋狂舉動得以滿足,兩個人都意識到了危機的存在。烏爾比諾醫生永遠也不會下決心去冒出醜的風險。在狂熱的胡言亂語中,他什麼都可以允諾,可是事後,一切又得留待以後再說了。相反,越是想和她在一起,害怕失去她的心理也越發加深了。他們的會面一次比一次倉促。一次比一次困難。他不再想別的事情,只是天天著急地等待下午這個時刻的到來。他取消了其它所有的約會。他把一切置諸腦後,唯獨沒有忘記她。但是,隨著車子越來越接近馬拉·克裡安薩沼澤地時,他就越是懇求上帝讓他在最後一刻出個什麼問題,好迫使他過門而不入。他常常以這種矛盾而痛苦的心情走向林奇小姐的家。

  有時他從街角看到坐在平臺上讀書的尊敬的林奇先生的棉花似的頭髮,或者看到他坐在大廳裡,向本區讀過福音書的孩子們講解教義,他便感到高興。那時,他輕鬆愉快地往家裡走,為自己不再偷情而感到慶倖,但過後他馬上又渴望所有的時間都能變成下午的五點鐘。

  當車子過分顯眼地停在門口時,他們每次要在一起長時間地廝混就不可能了。到了三個月之後,他們的做法就達到了荒唐可笑的地步。林奇小姐一看見他驚慌失措地進來,二話沒說,就趕快進入自己的臣室。每逢他來的時候,她早已採取了小心翼翼的措施,穿件肥大的裙子,一條漂亮的帶荷葉邊的牙買加襯裙,不著內衣,也不著短褲。她認為,這樣可以幫他克服恐懼心理。可是,她為使他成功所做的一切都被他破壞了。他氣喘吁吁地跟她走進臥室,汗珠象黃豆粒似地從臉上滾下來。進屋時,他把手杖、藥箱、巴拿馬草帽等一股腦兒地扔在地上,弄得叮噹作響,然後便拖著褲子,連上衣的扣子都來不及解開,鞋都來不及脫就心驚膽戰地做起愛來,沒有盡興就惦著離開。當他重新系上衣扣的時候,她還覺得只是剛剛開了個頭。然而,他恪守給自己規定的框框:做完一切,不超過做一次靜脈注射的時間。然後他便回家去。在路上,他為自己的軟弱感到羞愧,恨不得死去,他詛咒自己缺乏勇氣,不敢向費爾米納吐露隱情,和這種偷雞摸狗的行為絕裂。

  他沒有進晚餐,下意識地在做著祈禱。當妻子睡前在屋裡把一切整理好時,他在床上佯裝讀午睡時翻閱的書籍,他一面捧著書打瞌睡,一面慢慢地沉溺在林奇小姐的不可避免的叢莽中,沉溺在她躺臥著的樹林的蒸汽中,以致完全不能自拔。那時,不管他願意不願意,他想到的就只有明天下午五點差五分這個時間,想到她在等他。除此之外,他腦子裡什麼也沒有。

  早在幾年前,他就意識到了自己身體大不如過去。他承認那只是些症候。這些症候,他在書上讀到過,在現實生活中已經得到了證實。有些上了年紀的患者,原來並沒有什麼嚴重疾病,可突然一下子他們開始說自己患起了各種疾病,就跟醫書上描述的綜合症一模一樣,實際上那些症候都只不過是精神幻覺罷了。他的拉薩爾博特列雷兒科臨床課的老師曾勸他把兒科作為他最重要的專業。因為小孩子是最老實的,只有確實病了時才說有病,他們向醫生陳述病症時不會用通常的詞語,只講具體症狀,沒有半點虛假。成人則相反,到一定年齡之後,有時只有症狀而無實病,或者是,病很嚴重,可症狀卻不怎麼明顯。他用緩衝劑來為這些病人治療,以延長他們的生命。隨著時間的流逝,到了暮年,他們對自己的疾病已經習以為常,對慢性病或常犯的小病也就根本不放在心上了。烏爾比諾醫生不能理解的是,象他這樣的醫生,自以為什麼都見過,居然征服不了無病怕病這種憂慮不安的心清。更糟的是,他完全從職業的偏見出發,本來可能已經病了,卻不相信。還在四十歲時,他就曾半認真半開玩笑地在課堂上說:「我在生活中唯一需要的是有個人理解我。」可是,到了陷入林奇小姐的迷宮時,他已經不能把這句話當做玩笑了。

  他的成年病人的所有實的或虛的病症,現在都集中到他身上來了。他清楚地感覺到心臟的形狀,無須壓摸就可以說出它的大小。他感到自己的腎臟已經出了毛病,發出了睡貓般的哼叫。他感到膽囊在閃閃發光,感到血液在動脈裡嗡嗡鳴響。有時,他早上醒來感到自己就象一條透不過氣來的魚兒。有時感到心臟裡充滿了水;有時感到雙腳不聽使喚;有時又感到象在學校軍事操練時那樣,忽而出現一次心跳間歇。這些症狀一次又一次地反復著,最後他終於感到恢復了健康,因為上帝是偉大的。可是,他不是象對待他的病人那樣,讓自己服用緩衝劑,而是讓自已經受恐懼和惶惑。真的,他在生活中唯一需求的,是有人理解他,即使到了五十八歲也是一樣。

  他求助費爾米納,在這個世界上她是他最愛的人,也是最愛他的人。在她面前,他剛剛使自己的良心平靜下來。

  這件事發生在她打斷他下午的閱讀,要他對著她的眼睛凝視之後,當時他第一次發現他的事情已經敗露。然而,他不明白她是怎樣發現的,因為要說費爾米納僅僅用嗅覺發現了這件事,那是難以想像的。不管怎麼說,許久以來,這個地方就不是一座有利於保密的城市了。第一批家用電話剛安上不久,幾對看上去關係很穩定的夫妻就由於匿名電話離了婚。許多家庭由於害怕關係破裂而不再使用電話,或者在若干年中拒絕安裝電話。烏爾比諾大夫知道他的妻子自尊心很強,對於通過匿名電話控告她丈夫不忠的人是不會理睬的,而且他也很難想像有哪個人竟如此大膽,在向她控告這件事時通報自己的真實姓名。相對說,他害怕的是那種傳統辦法:一個無名氏從門縫裡塞進一張張條來,這可能要遭殃,不僅可以保證發信人、收信人都不露真名,而且還可以由於他高貴的血統而把這件事神秘地與神聖的上帝聯繫在一起。

  妒嫉從不光顧他的家,這是三十多年平靜的夫妻生活中,烏爾比諾醫生曾多次在公眾面前自我誇耀的話。就是在現在,這話也一點不假,他就象瑞典火柴,只在自己的盒子上磨擦點燃。然而,他不知道,一個如此自負、自尊而又倔強的女人,面對丈夫的被證實了的不忠行為,會做出怎樣的反應呢?他在按照她的要求注視她的眼睛之後,除了重新低下頭去以掩飾自己的惶恐外,沒有別的舉動。他一面想著對策,一面仍然裝著誤入小說裡阿爾卡島上秀麗的河川之中。費爾米納也沒有再說什麼。織補完襪跟,她將東西亂糟糟地扔進針線盒,去廚房吩咐做晚飯,然後上臥室去。那時,烏爾比諾醫生下定決心,下午五時不再到林奇小姐的家中去。永遠愛她的許諾,單獨為她找一所僻靜的住所使他能泰然地與她偷情的幻想,恩愛的、至死不渝的誓言等等,所有在愛情的烈火中他對她的允諾,都將永遠結束了。林奇小姐從他那兒得到的最後的東西就是一個綠寶石頭飾。那是車夫交給她的,他既沒有給她留話,也沒有給她紙條。那頭飾放在一個用藥箋包著的小盒子裡,使車夫以為那是急救藥品。他這一生再也沒有去看過她,連偶爾一次也沒有。

  只有上帝清楚,他勇敢地作出這一決定是多麼的痛苦。他一個人在盥洗室裡不知灑下多少辛酸的淚水,才擺脫了內心的磨難而勉強活著。五點鐘時,他沒有去找她,而是在他的懺悔牧師前做了深深的懺悔。第二個星期日,他懷著一顆破碎的心去領了聖餐,但是他的靈魂終於複趨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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