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馬爾克斯 > 霍亂時期的愛情 | 上頁 下頁
六四


  芭芭拉·林奇是一位神學博士。她是令人尊敬的新教牧師約納坦葉卜林奇的獨生女。這位新教牧師是個瘦小的黑人,經常騎著一匹騾子到沼澤地的貧窮村落去宣揚上帝,但她所信奉的上帝與烏爾比諾大夫的上帝不同,大夫為了蔑視這位上帝,不願用大寫字體來加以表達。林奇小姐講得一口流利的西班牙語,句法有時不大通順,這反而增加了她的魅力。到十二月,她就二十八歲了。不久前她剛同另一位牧師——他父親的學生——離了婚。他們兩年的婚後生活過得很不痛快,因此她沒有再婚的欲望。

  她說:「我只愛我飼養的那只圖爾皮亞爾鳥,別的什麼都不愛。」

  可是,烏爾比諾醫生是個非常嚴肅的人,沒想到這話是故意對他說的。相反,他糊塗地自問,這麼多便利條件湊在一起,會不會是上帝為了以後加倍索取而布下的圈套。然而,他立刻又把這種想法作為神學上的蠢話從腦袋中驅逐出去,因為他當時正處在惶惑之中。

  快告別的時候,他偶然提起了上午的診斷。他知道,要博得病人的歡心,便必須談病人的病。果然,這個話題引起了她的興趣,他也答應第二天下午四點親自來為她作一次更詳細的檢查。她慌了,可是他讓她放心,說:「幹我們這一行的,從來都是只向財主收費不向平民伸手的。」然後,他在他的袖珍記事本上寫道:「芭芭拉·林奇小姐,馬拉·克裡安薩沼澤地,星期六,下午四時。幾個月後,費爾米納必將讀到那張載有詳細的診斷記錄。處方及病情發展的卡片。這個名字引起了她的注意。她突然想起,這是新奧爾良水果船上迷人歧途的那些女藝術家之一,然而,地址卻使她想到住在那裡的很可能是個牙買加人,而且顯然是個黑女人,於是她很容易地排除了她是丈夫喜歡的女人。

  烏爾比諾醫生星期六提前十分鐘赴約,林奇小姐尚未穿好衣服就跑出來接待他。從在巴黎的時候起,即使要參加一場口試,他也未曾如此緊張過。她躺在麻布床上,第一件柔軟的絲織混紡衣服,美極了。她身上表現出的一切都是絕倫的:美人魚般的大腿,令人神魂顛倒的皮膚,迷人的乳房,潔白整齊的牙齒。她整個身軀都散發出一股健康體魄的氣息,這就是費爾米納在丈夫衣服上發現的那種人體的味兒。

  林奇小姐看外科門診是因為患有一點小病,她非常詼諧地稱它為「倒黴的絞痛」。可是,烏爾比諾醫生認為那是一種非同小可的症候,因而他觸摸了她的全部內臟器官,與其說是認真細緻,不如說他別有用心。在檢查過程中,醫生逐漸地忘記了自己的才智,他出乎意料地發現,這位令人讚歎的女人,她的內臟和她的外表一樣美麗。那時,他完全陷於歡愉之中,不再是加勒比海岸最優秀的醫生,卻成了上帝創造的一個被本能攪得六神無主的可憐的人。在他嚴格的醫療生涯中,只發生過一次類似的事情,當時他受到了奇恥大辱,因為憤怒的病人一下子把他的手推開,在床上坐了起來,說:「您可以幹您願意幹的事,但這樣可不行。」林奇小姐則相反,完全聽任他的擺佈。當她確信醫生已不再在為病理而思考時,她說:

  「我原以為這是倫理道德所不允許的。」

  他渾身是汗,衣服都濕透了,像是剛從池塘裡爬出來似的。他用毛巾擦了擦手和臉。

  「倫理道德!」他說,「您以為醫生都是無動於衷的人嗎?」

  她感激地向他伸出了一隻手。

  「我原先以為不允許的事,並不意味著不能幹。」她說。

  「您想,一個聲譽卓著的男子,居然看上了我這樣一個可憐的女人,這是多麼了不起的事呀!」

  「我一刻也忘不了您。」他說。

  他這話是以顫抖的聲音說出來,委實有點令人憐憫。可是她報以一陣狂笑,笑聲幾乎震撼了整個臥室,使他從窘態中猛醒過來。

  「我在醫院裡一見到您就看出了這一點,大夫。」她說,「我是黑人,但不是笨人。」

  烏爾比諾醫生要達到目的又談何容易!林奇小姐要求得到真正的愛,並且既要不損害名譽,又要做到不為人知。她認為,她的這些要求一點也不過分。

  她給了烏爾比諾大夫以引誘她的機會,然而即使她一個人在家時,她也未能讓他登堂入室。她唯一過頭的事,就是允許他重複那任意違反倫理道德的觸摸和聽診,但條件是不能走得太遠。而他呢,由於不能發洩折磨著他的情欲,便幾乎每天都去糾纏她。實際上,他要維持和林奇小姐的關係幾乎是不可能的,可是他太軟弱了,沒有勇氣及時中斷,以致完全不能自拔,不得不繼續往前走下去。他已經走到了危險的邊緣。

  尊敬的林奇先生生活沒有規律,隨時騎上騾子就出門去。騾背上一邊馱著聖經和福音宣傳品,另一邊馱著食物。可又說不定什麼時候他回來。另外,對面學校學生們讀課文時,眼睛總是透過窗戶往街上張望,他們看得最清楚的就是街對面的那所房子。那所房子從早上六點起全部門窗都打開了。他們看見林奇小姐往房檐上掛籠子,教圖爾皮亞爾烏讀他們的課文。看見她包著一塊花頭巾,一邊做家務,一邊用她那美妙的加勒比嗓子也在學著朗讀課文。然後,他們看見她下午坐在門廳裡獨自用英語讀聖詩。

  他們必須選個孩子們不在的時間。只有兩個時間有可能;十二點到兩點午餐時——這也是大夫午餐的時刻;傍晚孩子們回家時。這後一個時間一向是最好的時間,可那時,大夫的出診已結束,離回家吃飯只剩下幾分鐘了。對他來說,最嚴重的問題,就是他本身的地位。他不能不驅車前往,然而他的車子人人熟知,並且時刻都應停在門口。他滿可以象他社會俱樂部的所有朋友那樣買通車夫,把他變成同謀,可這又違反他的習慣。因此,當他拜訪林奇小姐的目的已變得十分明顯時,穿僕人制服的車夫竟敢對他說,是不是過一陣子再到門口來找他,這樣車子就不需停那麼長時間了。烏爾比諾醫生的反應是出人意料的,他斬釘截鐵地打斷他說:

  「從我認識你以來,這是我第一次聽到你說了你不應該說的話。」他說,「好吧,權當你沒說吧。」

  沒有辦法。在這樣一個城市裡,只要醫生的車子停在門口,就休想隱瞞病情了。有時,如果距離近,醫生自己走路去,或者另租一輛馬車、以避免來自不懷好意或輕率的猜測。然而,這種欺騙於事無補,因為給藥店開的處方可以使真相大白。到了這等地步,烏爾比諾醫生開的處方也只能真假交錯,以維護病人神聖的權利,讓他們永遠帶著自己病症的秘密平靜地死去。他本來可以為自己的車停在林奇小姐的家門口作出各種冠冕堂皇的解釋,但是那種欺騙不會持續很久,更不會象他希望的那樣,永遠這樣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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