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馬爾克斯 > 霍亂時期的愛情 | 上頁 下頁 |
四八 |
|
第五章 卡西亞妮具有把秘密玩弄於掌股之上的魔鬼般的才能,她永遠知道在恰到好處的時刻出現在什麼地方。她精力過人,不聲不響,又聰明又溫柔。然而,在關鍵時刻,儘管她內心痛苦,卻表現出鋼鐵般的性格。她從來沒有為自己的事動過肝火。她的唯一目的,就是不惜任何代價掃清階梯——如果沒有別的辦法,就用血去洗——讓阿裡薩爬到他不自量力的位置上去。出於不可遏制的權欲,她不擇手段地那麼幹著,但她實際的目的純粹是為了報恩。她的決心如此之大,使阿裡薩本人也被她的手段攪得暈頭轉向了,在一個不幸的時刻,他曾經想去擋住她的道兒,因為他以為她在擋住他的道兒。卡西亞妮使他重新清醒過來。 「您別搞錯了。」她對他說,「您要我走,我就離開這裡,不過請您好好想一想。」 阿裡薩的確還沒有想過。於是,他盡可能前前後後地思考了這個問題,終於向她繳械投降。實際上,在公司內部危機四伏的那場肮髒的戰爭中,在提心吊膽的尋花問柳的災難中,在可望而不可及的對費爾米納的幻想中,面對那個在白熱化的明爭暗鬥中弄得屎一身、愛一身的潑辣的黑姑娘,阿裡薩的冷漠的內心沒有一刻平靜過。他曾多次黯然傷心,因為她實際上不是他認識她那天下午所想像的那種賤人,否則他會把自己的原則忘得一淨,哪怕是火炭般的金元寶,他也要跟她睡上一覺。卡西亞妮仍然跟那天下午在驛車上的時候一樣,依然滿不在乎地穿著那身野妓式的衣服,裹著瘋子的頭巾,戴著骨雕的耳墜和手鐲,戴著那串項鍊,根根手指上都戴著假寶石戒指。總之,還是流浪街頭的那個卡西亞妮。時光在她的外貌上留下的一丁點兒痕跡,更使她平添了幾分顏色。她熟透了,女性的妙處更加使人銷魂,她那非洲女人的溫熱的身體,隨著成熟顯得更加豐滿了。阿裡薩在十年中沒有向她作出任何暗示,以此來為自己在初次見面時所犯的錯誤贖罪。她呢,在各方面都幫了他的忙,唯獨在這方面沒有幫過他。 一天晚上,阿裡薩工作到了深夜——母親去世後他經常如此——正要出門的時候,他看見卡西亞妮的辦公室裡還亮著燈。他沒敲門就推了進去。她果然在那裡,獨自坐在寫字臺前,出神地沉思著,表情嚴肅,新配的眼鏡使她帶上了學究的氣息。阿裡薩心裡激起了一陣幸福的顫慄:就他們兩人在樓裡,碼頭上空無一人,城市已進入夢鄉,漆黑的夜色籠罩著墨一樣的海,一艘輪船發出淒涼的呻吟,它還要再過一個小時才能到港。阿裡薩雙手拄著雨傘,跟他在那條名叫麥仙翁的小巷子裡擋住她的去路時一模一樣,但這次是為了不讓她看出他的膝蓋在微微發抖。 「告訴我,親愛的卡西亞妮,」他說,「我們什麼時候才能改變這種狀況?」 她並不感到意外,異常鎮靜地摘下眼鏡,陽光般的笑聲使他目瞪口呆。 她還從來沒有用「你」稱呼過他。 「唉,阿裡薩呀,」她對他說「十年來,我一直坐在這裡等你向我提出這個問題!」 太遲了:在騾馬驛車上時曾經有過這樣的機會,後來她一直坐在那張椅子上,但現在已經一去不復返了。真的,幫他幹了那麼多的鬼鬼祟祟的卑鄙勾當之後,為他忍受了那麼多的無恥行徑之後,她在生活中已經超過了他,儘管他比她年長了二十歲:她為了他而衰老了。她深深地愛著他,她情願繼續愛他而不是欺騙他,雖然不得不突如其來地讓他知道真相。 「不行。」她對他說,「我會覺得我是在跟我幻想中的兒子在一起睡覺。」 最後的否認不是出自自己之口,這一點使阿裡薩覺得芒刺在背。他歷來以為,當一個女人說「不」的時候,是在等待別人再堅持,然後才作最後的決定,但跟她打交道卻是另外一回事兒,他不能冒犯第二次錯誤的風險了。他輕輕鬆松地走了,甚至還帶了一點頗為難得的痛快。從這天晚上以後,他們之間可能出現的任何陰影都順順當當地冰釋了,而且阿裡薩也終於明白,他可以成為一個女人的朋友而不必跟她睡覺。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