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馬爾克斯 > 霍亂時期的愛情 | 上頁 下頁 |
四〇 |
|
那裡阿裡薩的第一次枕席之歡,但他並沒有象母親夢想的那樣同那個編婦穩定地結合,兩個人都借此投入了生活。阿裡薩發明了一些對他這麼個人來說似乎是不可思議的方法,他寡言少語,表現靦腆,打扮得象個老古董。不過,他具備兩點優勢。其一,是慧眼無誤,他一眼就能看出有那種願望的女人來,哪怕是在一大群人裡也一樣,儘管如此,他還是小心翼翼地追求她,他覺得沒有什麼比遭到拒絕給人以更大的羞恥和侮辱了。另一點優勢是,她們能一眼看出他是個需要愛情的光棍,一個流浪街頭的窮光蛋,跟挨了捷的狗一樣謙恭。他會無條件地聽她們擺佈,什麼都不要,除了心安理得地跟他做愛之外,她們對他也無所企求。這兩點優勢是他的唯一武器,憑著這兩個武器,他展開了歷史性的然而又是絕對陷蔽的戰鬥,這些戰鬥都以公證人般的一絲不苟記錄在一個暗語本裡,其標題為。她們。第一次記錄,他記的是納薩雷特的遺漏。五十年之後,當費爾米納解脫聖禮判決獲得自由的時候,他已經積攢了二十五個本子,記錄在冊的連貫性愛情達六百二十二次之多,此外還有無數建場作戲的風流韻事,他連發善心似的記錄都不屑一作。 肆無忌憚地和納薩雷特的遣編恩恩愛愛六個月後,阿裡薩本人也確信他已經戰勝了費爾米納對他的打擊。他不僅自己這麼認為,而且在費爾米納那差不多持續了兩年之久的結婚旅行期間,他還向母親特蘭西托談過好幾次,他一直這麼自信,直到一個倒黴的禮拜日,他心裡無任何預感地突然看見了她。她望完大彌撒出來,挎著丈夫的胳膊,新環境的圍觀和奉承使她一籌莫展。那些原先曾對她嗤之以鼻並嘲笑她是個沒有名氣的暴發戶的貴婦人,熱切地向她問長問短,她們覺得她已經是她們中的一員,而她呢,也以自己的迷人風姿和她們打成一片。她那麼自然而然地變成一個俗裡俗氣的婦道人家,阿裡薩腦子裡轉了好幾個圈兒才認出她來。她已今非昔比了:一身成年人的打扮,高筒靴子,輕羅紗帽子上插著一支東方的鳥毛,她身上的一切都變了,而且是輕而易舉地變了,仿佛她天生就是這樣的。他發現她顯得空前的美麗和年輕,但可望而不可及,跟過去一樣。沒看見那寬綢衣下面隆起的肚子時,他還不明白是怎麼回事兒:她已經有六個月身孕了。不過,他印象最深的是,她和她的丈夫是令人讚歎的一對,待人接物都應對如流,仿佛超然于現實中的暗礁之外。阿裡薩既不覺得妒忌,也沒覺得憤怒,而是深深地自嶄形穢。他覺得自己貧窮、醜陋,低人一等,不僅不配得到她,而且也不配得到塵世間的任何女人。 她回來了,對生活中的巨變沒有任何後悔地回來了。不僅不後悔,而且越來越不後悔,尤其是經受了頭幾年的挫折之後,到新婚之夜她還守身如玉,這對她來說就更加難能可貴。她到表姐伊爾德布蘭達那個省去旅行的時候,就開始清竇初開,懂得男女間的事了。在瓦列杜帕爾鎮,她終於明白了公雞幹嗎圍著母雞咯咯亂叫,她看見了驢子交配的粗暴場面,看見了生小驢犢的場面,還聽見表姐妹們那些不知羞恥的議論。 她的婚禮是上世紀末葉最熱鬧的婚禮之一,她是懷著大禍臨頭的忐忑不安舉行婚禮的。對蜜月的焦慮,比她嫁給一個當時是獨一無二的貴族所引起的飛長流短給她的打擊還要厲害。自從在大教堂的大彌撒上散發結婚公告,費爾米納又開始收到匿名恐嚇信,有幾封信威脅說要殺死她。但她對這些恐嚇信只是源一眼而已,因為她能感受到的全部恐懼,都集中在她行將被姦污這一點上了。雖然她不是有意加以蔑視,卻成為她對付那些藏頭露尾的人的正確方式,那個階級對歷史性的嘲諷已經習以為常,在既成事實面前低頭就是。就這樣,隨著大家得知婚禮日益不可阻擋,一切作對的人都慢慢站到了她的一邊。她從那些被關節炎和傷感在去青春的臉色蒼白的女人逐步升級的奉承話裡發現了這一點。她們終究有一天明白了,自己的陰謀詭計是無濟於事的,於是便不約而至地到福音公園造訪,仿佛出入於自己的家門,並帶給她烹調手冊和一些表示吉祥的小禮品。 特蘭西托對這些情況是熟悉的,但只有這一次才感受到切膚之痛。她知道她的顧客們在有重大慶典的前夕才重新露面,求她把那些埋在地下的罐子刨出來,把典當的首飾借給她們暫用二十四小時,付給她一分附加利息。很久沒有出現過這種情況了,罐子被掏得一空,用長串字母作姓名的太太們穿是珠光寶氣,一掃平素的寒酸勁兒,戴著早已抵押出去的首飾去參加婚禮。 如此盛大的婚禮,在本世紀是空前絕後的。最後的高潮是,由努涅斯博士為他們主婚,根據當時從最新詞典上可以查閱得到的資料,他曾三度出任共和國總統,是哲學家、詩人和國歌歌詞的作者。費爾米納挽著父親的手臂走上大教堂的主祭壇,名貴的衣裝在一天之中賦予父親一種值得尊重的假像。三聖節那天,即禮拜五上午十一點,在一個由三位主教共同主持的彌撒儀式上,她站在主祭壇前面,義無反顧地結婚了,連憐憫一下阿裡薩的念頭都沒有閃過。這時候,阿裡薩正躺在那艘不該載他的被忘卻的輪船的甲板上,發高燒,說胡話,願意為她而死。在儀式上,在婚禮結束之後,她臉上始終掛著宛如用白鉛粉固定了的微笑,有些人認為這種表情是因勝利而自我解嘲的微笑,然而實際上是她用以掩飾新婚處女的恐懼的微薄的資本。 幸而,出乎意料的情況和丈夫的諒解使她頭三夜沒有經受痛苦。神靈暗依。遠洋總公司那艘船,因加勒比海氣候不好而改變了時刻表,僅僅三天前才通知要提前二十四小時啟航,這樣一來,就不能像六個月以前確定的那樣在婚禮翌日才駛到裡約阿查去,而是當夜就走。沒有一個人相信,這個變化不是婚禮上的許許多多的高雅惡作劇之一。在燈火輝煌的船上,婚禮於午夜之後結束,一個維也納樂團——它曾為約翰·斯特勞斯最新的圓舞曲舉行過首演式——為婚禮伴奏。幾位被香檳酒灌得醉醺醺的伴郎,正在詢問船上的招待員,有沒有空艙房把婚禮一直進行到巴黎時,被他們的急得象熱鍋上的螞蟻似的太太拖到了岸上。最後下船的幾位,看見洛倫桑·達薩正坐在港口酒店門前的街道上,那身華貴的衣服已經扯了個稀巴爛。他大聲嚎哭,跟阿拉伯人為死去的親人號喪一樣的號陶不止c他坐在一條臭水溝上,那汪臭水,簡直可以說是眼淚匯成的水窪。 在風急浪高的第一天夜裡,在以後的風平浪靜的夜裡,以至在他們漫長的夫妻生活中的任何時候,都沒有發生過費爾米納原先擔心的粗暴。第一夜,雖然輪船是艘巨艦,艙房也富麗堂皇,但完全是裡約阿查輕便船上的可怖情況的再現。她的丈夫是位殷勤細心的醫生,為了安慰她,衣不解帶,沒合過一會兒眼皮,那是一位高明過分的醫生所知道的用以對付暈船的唯一招數。不過,到第三天,過了瓜依拉港口之後,風暴停息了,他們呆在一起也已很久,進行過長時間的交談,彼此已是老朋友了。第四夜,兩人都恢復了正常習慣,烏爾比諾醫生吃驚地發現,他那年輕的妻子在睡覺前不做祈禱。她對他實言相告:修女們的兩面派行徑,使她對宗教禮儀產生了對抗情緒,但她的信仰沒有受到損傷,學會了默默地保持信仰。她說:「我情願直接同上帝交心。」他對她的理由表示理解,從那時起,兩人就按照各自的方式信奉同一種宗教。他們有過一段短暫的戀愛時期,但就當時而言,是相當非正式的,烏爾比諾醫生到她家去看她,沒有人在旁邊監視,每天傍晚都去。在主教祝福之前,她連指頭都不允許他碗一下,而他呢,也沒試圖碰過。那是風平浪靜的第一夜,他們都已躺在床上,仍然穿著白天的衣服,他開始進行愛撫,做得極有分寸,當他建議應該換上睡衣時,她覺得是順理成章的。她到廁所去換衣服,在此之前,她把艙房裡的燈關了,換上睡衣出來時,她用抹布把門縫塞住,在伸手不見掌的黑暗中回到床上。她一邊這麼做,一邊開心地說: 「你想怎麼樣,大夫。這是我第一次跟陌生人睡覺。」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