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馬爾克斯 > 霍亂時期的愛情 | 上頁 下頁
三九


  黎明,海灣風平浪靜。越過浮在海面上的泡沫,阿裡薩看見了被第一抹朝霞染成金色的大教堂的圓頂,看見了教堂平臺上的鴿子群,隨著鴿子的飛翔,他看見了卡薩爾杜埃羅侯爵府第的陽臺。他想,那個使他陷入不幸的女人,大概還在那座宮殿裡睡眼惺松地倚在她那心滿意足的丈夫的肩膀上哩。這個推測使他感到一陣心肝俱裂的痛苦,但他沒做任何壓抑這種痛苦的嘗試,恰恰相反,他為痛苦而高興。郵局的小艇在停靠著的帆船組成的迷宮裡穿行,太陽已經熱乎乎的了,公共市場上的不勝枚舉的各種氣味兒和海底散發出來的腐臭混雜在一起,形成了一種惡臭。來自裡約阿查的那艘輕便船剛剛到港,一群群碼頭工人。站在齊腰的水裡迎接下船的旅客,把他們背到岸上。阿裡薩第一個從郵局的小艇跳到岸上,從那時起,他就沒再聞到海灣的熏人臭氣,而是聞到了從城裡傳出來的費爾米納的特有氣味。一切都散發著她的氣味。

  他沒再到電報局去。他唯一關心的,似乎就是那些愛情故事小冊子和他母親繼續給他買的那些人民圖書館出的書籍,他躺在吊床上,一遍又一遍地閱讀,直到背熟。他問都沒問小提琴在什麼地方。他恢復了同最密切的朋友們的聯繫,有時也去打彈子球,或者到大教堂廣場的拱門下邊的露天咖啡館去聊天,但再沒參加過禮拜六的舞會:沒有她,他提不起跳舞的興致未了。

  就在他中止旅程返回家裡的當天上午,他得知費爾米納正在歐洲度蜜月,他的心告訴他,她將留在歐洲居住,如果不是住一輩子,也一定會住許多年。這個念頭,使他燃起了忘卻往事的第一線希望。他思念羅薩爾瓦,旁的思念越淡薄,對她的思念就越熾熱。就在這個期間,他開始蓄起鬍子來,修剪得尖尖的整整齊齊的,決意這一輩子都不再剃掉它。他的行為舉止改變了模樣,取代愛情的想法使他慌不擇路。漸漸地,費爾米納的氣味不是那麼經常出現和濃郁了,最後僅僅留在白振子花裡了。

  他整天渾渾噩噩,不知道如何繼續生活下去。在奧貝索將軍發動叛亂包圍城市期間,一個戰火紛飛的晚上,遠近聞名的納薩雷特的遺編喪魂落魄地逃到他的家裡,她的家被一發炮彈轟塌了。特蘭西托當機立斷抓住這個機會,把寡婦領進了兒子的臥室,其藉口是她自己的臥室時沒地方了,實際上她是希望用另一個愛情使兒子從那個痛不欲生的愛情中擺脫出來。被羅薩爾瓦在船艙裡奪去重貞之後,阿裡薩沒有再做過愛,他覺得在出現緊急情況的夜裡,讓那位寡婦睡床,自己睡吊床是不足為怪的。但她已經決定為他奉獻了,她坐在床邊上——床上躺著的阿裡薩不知所措——開始講她為三年前死去的丈夫感到無法慰藉的痛苦,邊講邊把身上的作為守喪標誌的皺紗扯下來扔掉,最後連結婚戒指也摘下來了。她脫下繡著玻璃珠花的塔夫綢內衣,扔在屋子另一頭的一個角落裡的靠背椅上,她把乳罩從肩膀上往後一扔,甩在床的另一頭。她褪下了齊腳面的長裙子,鑲邊襯裙,解開了緞子腰帶,脫下了守喪穿的長統絲襪,滿地亂扔,整個屋子都鋪上了她守喪的各種穿戴。她眉飛色舞地做著這一切,動作之間的停歇恰到好處,似乎她的每個表情都有進攻部隊的炮聲祝賀,炮聲震得整個城市的地基都在顫抖。阿裡薩想幫她解開緊身腰帶的扣子,但她動作煙熟地搶先解開了,在五年的甜蜜夫妻生活中,她學會了獨立完成做愛的各個程序,包括前奏,不需要任何人的協助。最後,她以游泳運動員的快速動作讓鑲邊內褲從大腿上滑了下去。

  她已經二十八歲,並且生過三次孩子,脫掉衣服之後,她那勾魂奪魄的魅力絲毫不減做處女時的當年。阿裡薩百思不得其解,幾件悔罪者的衣服,怎麼竟能掩飾住那匹山區小母馬的情欲。她在欲火的焚燒下,替他脫掉了衣服,她對她丈夫都沒有這樣做過,那是怕丈夫把她看做是個墮落的女人。她試圖一舉滿足在守喪期間絕對禁銅的情欲,還是在五年忠實的夫妻生活中的無所適從和無辜。在這天晚上之前,自從她母親把她降生人間,她從來沒有同已故丈夫以外的任何男人在同一張床上一起呆過。

  她沒有因良心的譴責而內疚,恰恰相反。從房頂上呼嘯而過的一個個火球使她難以人睡,她繼續敘述著丈夫的美德,直到天明,除了拋下她而死去之外,她沒責備丈夫任何一點不忠。最後,她聊以自慰地說,丈夫從來沒有象現在這樣完完全全屬￿她,他已躺在一個用十二顆三英寸長的釘子釘好的棺材裡,埋在離地面兩公尺深的地方。

  「我感到幸福。」她說。「因為只有現在我才于真萬確地知道,他不在家裡的時候呆在什麼地方。」

  那天晚上她就除了喪,幹淨利落,用不著再經過那個穿灰色小花內衣的百無聊賴的過渡階段。情歌和色彩斑斕、撩人心弦的衣服充滿了她的生活,她開始把肉體奉獻給一切願意向她索求的人。城市被包圍七十三天之後,奧貝索將軍的隊伍被擊潰了。她修復了被炮彈撤掉房頂的家,並在礁石上修了一座漂亮的臨海陽臺,在刮大風的時候,可以從陽臺上領略到巨浪的威力。這裡是她的愛情之巢,她並非自嘲地這麼自許。在那裡,她只接待她所喜愛的人,在她願意的時候以她願意的方式接待,不向任何人收取分毫,因為在她看來,那是男人們在施小惠於她。有很少那麼幾次,她接受過小禮物,但這些禮物都不是黃金做的。她待人接物極有分寸,誰也無法挑剔出她行為不端的鐵定事實。只有一回,她差點兒當眾出醜,傳聞紅衣主教但丁·德·魯納不是誤吃蘑菇致死,而是有意服毒自殺,因為她曾威脅他說,如果他繼續死皮賴臉地糾纏她,她將用刀抹脖子。誰也沒追問過她,那件事是否屬實,她也一直閉口不提,她的生活也沒有絲毫改變。她捧腹大笑地說,她是全省唯一的自由女人。

  就是在最忙的時候,納薩雷特的遣編也沒對阿裡薩的偶然之約爽約,而且是一向不抱著愛上他或者被他愛上的想法去的,雖然她始終希望找到某種既是愛情又不受愛情牽累的生活方式。有幾次,是他到她家裡去,在這種場合,他倆喜歡呆在海邊的陽臺上,渾身讓充滿硝味兒的海水泡沫淋個透濕,觀賞曙光從地平線上升起,照亮整個世界。相當長一段時間,阿裡薩都蒙在鼓裡,以為他是她私通的唯一的男人,而她也樂得他這麼認為,直到有一次她不巧說了夢話為止。聽著她逐漸睡熟,他一點一滴地把她夢中的航海日誌碎片拼湊起來,進入了她的秘密生活中的許許多多島嶼。於是,他心裡明白了,她並不想委身於他,但又覺得同他的生活聯繫在一起了,因為她無限感激他,是他使她開始墮落的。有許多次,她這麼對他說過:

  「我崇拜你,因為是你把我變成了娼婦。」

  換個方式說,她這樣說是不無道理的。阿裡薩毀掉了她的正常夫婦的貞潔,這比毀掉童貞和編居守志更有過之而無不及。他教唆她說,如果對維持永恆的愛情有益,床上無論做什麼都算不上不道德。自從那時起,某種東西就非成為其生活的信條不可了:他讓她深信不疑,一個人降生塵世,帶來的「灰塵」是有數的,由於任何一個原因——自己的也好,他人的也好,自願的也好,被迫的也好——而不加使用,就算永遠失去了。她的功勞是,把這一切都毫髮不爽地吸收了。然而,阿裡薩卻弄不明白,因為他想比任何人都更瞭解她,為什麼一個本領十分有限的,而且在床上會謀碟不休地談她因丈夫去世而感到痛苦的女人,竟會受到那麼多人追求。他想起來的唯一的原因是——誰也無法否認這一點——納薩雷特的遺嫣功夫不足,但溫柔有餘。隨著她逐漸擴大控制範圍,同時也是隨著他探討自己的控制範圍,試圖在另一些人的心中尋求減輕自己往昔的痛苦,他們見面逐漸少了,最後終於沒有痛苦地相互忘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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