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馬爾克斯 > 霍亂時期的愛情 | 上頁 下頁 |
三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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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入睡後不斷地驚醒,到處都看見烏爾比諾醫生,看見他在笑、在唱、在蒙著眼睛噴硫磺火花,在另一輛去窮人公墓時坐的馬車裡用一種不規則的隱語嘲笑她。天亮前很久她就醒了,渾身無力,閉著眼睛,清醒地想像著她還將生活的無數個年頭。後來,在伊爾德布蘭達起身洗澡時,她飛快地寫了封信,飛快地疊好,飛快地裝進信封,在伊爾德布蘭達從浴室裡出來之前就讓普拉西迪啞把信送給烏爾比諾醫生。那是一封費爾米納式的信,一個字不多,一個字也不少,信中只是說:可以,大夫,你去跟我父親談吧。 阿裡薩得知費爾米納即將嫁給一位在歐洲受過教育的醫生,享有在他同齡人中罕見的威望,家財巨萬的貴族苗裔時,悲痛欲絕。發現兒子不說也不吃,而且一夜一夜的徹夜不眠,傷心痛哭,特蘭西托千方百計地勸慰他,給他列出一個又一個可求之女。整整過了一周,他才吃了一次飯。過後,她去同萊昂十二·洛阿伊薩——三兄弟中唯一的倖存者——談了談,沒告訴他為什麼,只是求他給侄兒在航運公司裡找份差事,幹什麼都行,唯一的條件是:必須在馬格達萊納河流域的叢林中的一個港口裡,。那裡既無郵局又無電報局,聽不到這個墮落之城的任何消息。叔叔並不看重這位亡兄遺編的面子,因為光是這個私生子的存在就使他受不了,但終於還是在維亞·雷伊瓦給他找了個電報員的位置。維亞·雷伊瓦是座美麗的城市,離這裡有二十多天路程,而且海拔比文塔納斯街高了差不多三千公尺。 阿裡薩一直沒有意識到那是一次治療性旅行。就像對那個時期發生的所有的事情一樣,他總是帶著自己的不幸這副有色眼鏡來回憶這次旅行的。當他接到委任電報時,想都沒想接受這個委任,但特烏古特以官運亨通這個德國式的理由說服了他。特烏古特對他說:』電報員是前途無量的職業。」他送給他一副襯著兔皮的棉手套,一頂草原皮帽和一件經受過巴伐利亞冰天雪地的一月考驗的長毛絨領大衣。叔叔萊昂十二送了他兩件呢子衣服和幾雙防水靴子——那是老大留下來的,還給了他一張下一班船的臥鋪票,特蘭西托按照兒子的身材把衣裳改了——兒子不象父親那麼魁梧,比德國人也矮多了,並給他買了些毛襪子和連褲的套衣,讓他在寒冷高原的惡劣氣候裡不會覺得缺少什麼。阿裡薩被鑽心透骨的痛苦弄得麻木不仁,就像是忘記了自己的存在一般幫著母親收拾自己的行裝。他沒有把行期告訴任何人,沒向任何人告別,如同把愛情理在心底那樣嚴守著秘密。但在動身的前夕,他卻幹了最後一件發自內心的糊塗事,幾乎為此丟了不命兒。半夜裡,他穿上禮拜日的衣服,獨自跑到費爾米納的陽臺下面拉起那支為她譜寫的愛情圓舞曲,這支曲子只有他們倆才是知音,也是三年來和他朝夕相伴而又折磨著他的心曲。他邊拉邊低吟著歌詞,淚水滴濕了小提琴,那一片癡情,連頑石也會點頭歎息。從頭幾段開始,街上的狗就開始唱和,接著全城的狗都叫開了,但隨著如泣如訴的音樂,狗叫聲逐漸停息了,圓舞曲在一片可怕的寂靜中結束了。陽臺上的窗戶沒有開,一個人也沒到街上來,就連那個差不多總是提著油燈趕來,從唱小夜曲的遺老遺少身上發點洋財的守夜人也沒出現。這一幕,使阿裡薩如釋重負。當他把提琴放進盒子,頭也不回地沿著死一般寂靜的街道回去的時候,已經覺得他不是次日清晨要出走,而是覺得仿佛在許多年前他就帶著絕不回頭的決心出走了。 那條船,是加勒比內河航運公司一模一樣的三條船之中的一條,為了紀念公司的創始人,被重新取了名字:皮奧·金托·洛阿伊薩。那是條在鐵殼上架著兩層木頭房子的船,寬敞而平坦,最深吃水五英尺,在變化無常的河床裡可以應付裕如。最古舊的船是本世紀中葉在美國西西納蒂建造的,用的是跑俄亥俄和密西西比河的那種老掉牙的船的模型,船的每側有一個渦輪,渦輪是靠木柴鍋爐推動的。跟這些船一樣,加勒比內河船在底層甲板,在幾乎貼著水面的地方安裝著蒸汽機,廚房和那些龐大的雞舍也安排在這個位置上,船員們把吊床橫七豎八,更重疊疊地掛在雞舍上。駕駛室、船長和高級船員的艙房在船的頂層,頂層上面還有一間娛樂室和一個餐廳,有身分的乘客至少會被請去吃頓晚飯和玩紙牌。船的中間一層,在當做集體餐廳用的過道兩側有六個頭等艙。船頭上,有一間露天休息室,欄杆是鐵的,上面配著用雕花木頭做的扶手。入夜,統艙的乘客便把吊床掛在那裡。不過,這些船和最古舊的船也有一點區別:渦輪機葉板不是裝在船的兩側,巨大的平行葉板渦輪機裝在船尾,正好在乘客甲板那臭氣熏人的便池底下。阿裡薩不象頭次出門的旅客那樣,幾乎是下意識地一上船就四處東看西看。他是在七月間的一個禮拜日早上七點上船的,直到傍晚,船經過卡拉瑪爾村的時候,他到船尾去小便,從便池裡看到那個巨大的寬葉渦輪機正在自己的腳下噴著泡沫和熱氣騰騰的蒸汽,在火山爆發般的巨響中轉動著,直到這時,他才意識到他正在乘船旅行。 他從來沒出過門。隨身攜帶的,是一隻鐵皮箱子,箱子裡放著高寒地帶穿的衣服、他自己裝訂並用紙板做成書皮的插圖小說,以及那些他已倒背如流的幾乎都被讀爛了的愛情詩集。他把小提琴留在家裡,那把小提琴和他的傷心事聯繫得太緊了,他不願意讓它勾起痛苦的往事。母親卻逼著他帶上了那個行李包,那是個十分流行而實用的鋪蓋捲兒:一個枕頭,一塊床單,一個白色小便盆和一頂針織蚊帳,所有這些東西部包在一張席子裡,用兩根龍舌蘭繩子捆起來,繩子在急需時可以用來控吊床。弗洛倫蒂諾·阿裡薩起初不肯帶,他覺得這些東西在一個有現成床鋪的艙房裡派不上用場,然而從第一天晚上開始,他就不能不再次感謝母親的先見之明。最後一刻,上來了一位衣著華麗的旅客,他是那天清晨乘一艘從歐洲來的船到達的,省長親自陪著他登船。他想帶著妻子、女兒、一個男傭和七隻鑲著金邊的箱子立即轉船接著趕路,箱子勉勉強強堆在梯子上。船長是位身材高大的庫拉索人,他終於喚起了土生白人們的愛國熱情,把這幾位不速之客安頓好。使用夾雜著庫拉索方言的西班牙語向阿裡薩解釋說,那位服飾華貴的客人是英國的全權公使,他正在趕赴共和國首都。他提醒阿裡薩,英國為我們從西班牙統治下獨立出來提供了決定性的幫助,為了讓一個門第如此高貴的家庭能在我們國家裡有賓至如歸的感覺,任何犧牲都算不了什麼。當然,阿裡薩因此放棄了自己的艙房。 起初,他並沒有後悔。每年的那個時期,河裡的水位都很高,輪船在頭兩天夜裡通行無阻。晚飯以後,也就是下午五點時分,船員們就把行軍床分發給旅客,每個人自找地方把床支起來,鋪上隨身帶的行李,掛上針織蚊帳。帶有吊床的旅客,在大廳裡掛吊床,什麼也沒帶的人,就睡在餐廳的桌子上,把在整個航程中至多換洗兩回的臺布扯來蓋在身上。入夜以後,阿裡薩幾乎是整夜地輾轉反側,不能人睡,他從河面上吹來的涼爽的微風裡,聽見了費爾米納的聲音,對她的回憶安慰著他的寂寞。輪船邁著巨獸的步伐在濃霧中前進,在輪船的喘息聲中,他聽見她在唱歌,直到地平線上升起第一抹玫瑰色的霞光,那歌聲還在回蕩。新的一天不知不覺地降臨在渺無人煙雜草叢生的原野和濃霧緊鎖的湖泊上。他認為這次旅行再次證明了母親的聰明,於是他又覺得有勇氣忘掉過去,並且繼續生存了。 在深水裡走了三天之後,橫梗的沙灘,或明或暗的激流,使航行變得更加困難。河水渾濁,而且越來越窄,兩岸是參天大樹縱橫交錯的原始森林,隔好一陣子才能在供輪船燒鍋爐用的柴堆旁邊看見一間茅屋。吱哇亂叫的鸚鵡和上躥下跳的看不見影子的小猴,使炎炎午時顯得越發悶熱,晚上必須把船拴在岸邊睡覺,這樣一來,僅僅因為還活著,就讓人無法忍受。除了悶熱和蚊子外,還有那股晾曬在欄杆上的液肉散發出來的腐臭味兒,同樣令人難耐。大部分乘客,尤其是歐洲人,都離開了臭氣熏人的艙房,在甲板上踱來踱去熬過長夜,用拭擦湧流不斷的汗水的那塊毛巾,轟趕應有盡有的蚊蟲小咬。天亮的時候,每個人都已經筋疲力盡,被蚊蟲咬得鼻青臉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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