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馬爾克斯 > 霍亂時期的愛情 | 上頁 下頁 |
三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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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利時人的照相館前面擠得水泄不通。他正在給森特諾拍照——森特諾剛剛在巴拿馬拿到了拳擊冠軍,他穿著比賽時的短褲,戴著拳擊手套,頭上頂著冠軍的桂冠。給他照相殊非易事,因為他必然保持進攻姿勢一分鐘,儘量減少呼吸。維持秩序的人剛站起來,他的崇拜者們便爆發出一陣陣歡呼聲,為了討好那些崇拜者,他一遍又一遍地表演他的技藝。輪到表姐妹倆的時候,天空彤雲密佈,山雨欲來,她們聽任別人在臉上塗抹澱粉,大大方方地靠在一根雪花五膏柱子上,保持一動不動的姿勢還超出了所需要的時間。那是一張永垂不朽的玉照。當伊爾德布蘭達以差不多百歲高齡在她那座位于弗洛雷斯·德馬利亞的莊園裡離開人世的時候,人們在她臥室裡的衣櫃裡發現了這張加印的照片,照片跟一封被年代擦去了字跡、情思變成了化石的信放在一起,夾在香氣四溢的床單的疊縫裡,鎖在抽屜中。多年來,費爾米納一直把她這張照片貼在全家影集的扉頁上,後來不知道怎樣,也弄不清在什麼時候不翼而飛了,經過一系列說來也沒人相信的巧遇,這張照片竟落到了阿裡薩手裡,那時兩人都已年逾古稀。 費爾米納和伊爾德布蘭達從比利時人的照相館出來的時候,「代筆先生門洞」對面的廣場上人山人海,連陽臺都擠滿了。她們忘了自己臉上塗著白色的澱粉,嘴唇上抹著巧克力色的口紅,身上穿著古代的衣裳。街上的人們向她們起哄,她們躲進一個角落,竭力逃避眾人的哄笑,這時一輛駕著棗騾馬的四輪車車分開眾人駛了過來。哄笑停息了,不懷好意的人群作鳥獸散。伊爾德布蘭達一輩子也忘不了她第一眼看見的從車裡鑽出來站在車門踏板上的那個男人的模樣,忘不了他的緞子禮帽,忘不了他的錦緞背心,忘不了他那睿智的風度,忘不了他眼中的柔情,也忘不了他出場時的威嚴。 雖然她從來沒見過他,但一眼就把他認出來了。費爾米納對她談起過他,幾乎是漫不經心地偶然提起的。那是在上個月的一天下午,費爾米納不願意從卡薩爾杜埃羅侯爵家門口走過,因為那輛駕著棗騾馬的四輪馬車正停在大門口。她告訴表姐誰是馬車的主人,並試圖解釋她為什麼對他反感,但對他的追求則隻字未提。伊爾德布蘭達早把他忘了,看見他從天而降似的出現在車門口,一隻腳踏在地面,一隻腳踩在踏板上,她就把他認出來了,她不明白表妹為什麼對他反感。 「請上車吧。」烏爾比諾醫生對她們說:「我送你們回去。」 費爾米納還在猶豫,伊爾德布蘭達卻已欣然接受了邀請。烏爾比諾醫生站在地上,用指尖扶著她上車,幾乎沒沾她的身子。費爾米納沒法,只好跟著表姐上車,滿臉漲得通紅。 那兒離家不過三個街口。表姐妹倆不知道馬爾比諾醫生是不是跟車夫串通好了,但看來准是這樣,馬車走了足足半個小時,她倆坐在主座上,他坐在她們對面,背對著馬車前進的方向。費爾米納扭臉對著窗戶,心裡一片茫然。伊爾德布蘭達倒很開心,而烏爾比諾醫生呢,則因為她的開心而更開心。車子剛一啟動,伊爾德布蘭達就覺出了真皮坐墊散發的暖烘烘的氣息,車內的家什佈置得嚴嚴實實,便開口說,她覺得住在裡面怪舒服的。很快,她和醫生便笑開了,相互象老朋友那樣開玩笑,說著說著就玩開了一種淺顯的隱語遊戲。這種遊戲就是在每個音節之間加上一個常見的音節。他們假裝以為費爾米納聽不懂他們的話,但實際上他們不僅知道她懂而且知道她正在全神貫注地聽著他們說,正因為如此他們才玩哩。過了一會兒,說笑一陣之後,伊爾德布蘭達坦白說,她的腳被靴子夾得實在受不了。 「這再容易不過了。烏爾比諾醫生說,「看我們誰先脫完。」 說完他就開始解靴子帶,伊爾德布蘭達接受了挑戰。由於裙撐的扇骨妨礙她彎腰,她脫得很費勁,烏爾比諾醫生有意耽擱,等到她勝利地哈哈大笑著從裙子底下拖出兩隻靴子,仿佛剛從魚塘裡釣起兩條魚似的,他才把自己的靴子脫掉。這時,兩人都瞧了費爾米納一眼,在火紅的晚霞映照下,費爾米納的黃鶴般的線條,比任何時候都更加纖巧。費爾米納正在生氣,一是因為她的狼狽處境,二是因為伊爾德布蘭達的放肆行為,三是因為她確信車子正在毫無意義地繞彎兒以便拖延到家的時間。而伊爾德布蘭達卻已經毫無戒備了。 「現在我才明白,」她說,「原來折磨我的不是鞋,而是這個鐵絲籠子。」 烏爾比諾醫生明白她指的是裙撐,便閃電般地抓住了機會。 「這再容易不過了,」他說」「脫掉它吧。」說完,以魔術師的快速動作從口袋裡掏出一方手帕,把眼睛蒙了起來。 「我不看。」他說。 蒙著眼睛的手帕,更加烘托出了又圓又黑的胡髯和尖尖的山羊須之間的那兩片嘴唇的鮮潤,她突然覺得一陣慌亂的顫慄。伊爾德布蘭達看了看費爾米納臉色,後者的怒氣衝衝已化成了滿臉驚慌,生怕表姐真的把裙子脫下來。伊爾德布蘭達神情變得嚴肅起來,用手勢問表妹:「我們怎麼辦介費爾米納用同樣的方式回答她說,如果再不回家去,她就從滾動著的馬車上跳下去。 「我等著哪。」醫生說。 「已經可以看了。」伊爾德布蘭達說。 取開蒙著眼睛的手帕後,烏爾比諾醫生發現她換了一副面孔,於是他明白遊戲已經結束了,而且是糟糕地結束了。做了個示意的動作,車夫調轉馬車,進入了福音公園。這時,燈標看守人正在點亮路燈。所有的教堂都敲響了晚祈禱的鐘聲。伊爾德布蘭達慌裡慌張地下了車,感到自己惹表妹生了氣,顯得有些不安。她非正式地同醫生拉手道別。費爾米納學著她的樣子如法炮製,當她想把戴著素色手套的手抽回來的時候,烏爾比諾醫生卻用中指把她的手用力援住了。 「我在等著您的答覆。」他對她說。 費爾米納更用力地抽了一下,空手套留在醫生手裡了,但她沒有去取,轉身而去。費爾米納沒吃晚飯就躺下了。伊爾德布蘭達跟沒事的人似的,和普拉西迪她一起在廚房裡吃過晚飯才回到臥室,然後以其天生的脾氣對下午的事件品評了一番。她沒有掩飾對烏爾比諾醫生、對他搬灑的風度和同情心的濃厚興趣。費爾米納對她的話未置一詞,但內心的反感終於消失了。又過了一會兒,伊爾德布蘭達說了實話:當烏爾比諾醫生蒙住眼睛,她看見那紅潤的嘴唇裡的兩排雪白而整齊的牙齒的時候,產生了想去狂吻他的不可遏止的願望。費爾米納翻身朝著牆壁,不帶惡意地打斷了她的話,可能還掛著會心的微笑。 「你真不怕羞!」她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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