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馬爾克斯 > 霍亂時期的愛情 | 上頁 下頁
一一


  第二支曲子是舒伯特的「死亡和姑娘」,烏爾比諾醫生認為演奏輕快而富有戲劇性。他一邊在盤子和刀叉的碰擊聲中費勁地聽著,一邊盯著一位向他點頭打招呼的有著玫瑰色臉龐的年輕人。無疑他在什麼地方見過他,但已記不起了。這樣的情況時有發生,甚至很熟悉的人的名字或者過去曾經聽過的曲調他都忘記了,這使他萬分痛苦,以致有一天晚上他寧可死去,也不願在這種折磨中等待天明。他正在急得要死的時候,突然一道仁慈之光照亮了他的記憶,那個年輕人前一年曾做過他的學生。他在這個人材基本的地方看見他感到很驚訝,奧利貝利亞醫生提醒他,那是衛生部長的公子,他到這裡來是為了準備法醫論文。烏爾比諾醫生做了個手勢,高興地向他打招呼,這位年輕醫生站起身來,行禮作答。但是,不管那時還是後來,他都沒有意識到,他就是那天早晨在阿莫馬爾家跟他在一起的實習醫生。

  由於又一次戰勝了老年的健忘症,他感到輕鬆了。於是他沉溺于最後一支充滿激情的、清亮流利的樂曲中,他既聽不出那是什麼曲子,也不知道是誰的作品。後來,樂隊中有位剛剛從法國回來的青年告訴他,那是加富列夫·福爾的絃樂四重奏。烏爾比諾醫生從來沒有聽到過此人的名字,儘管他對歐洲的所有新鮮事兒一向十分注意。費爾米納象往常那樣照料他,特別是看到他在公眾面前發呆的時候,她就停止吃飯,把他的手拉過來放到她的手上,對他說:「你就別在意啦!」烏爾比諾醫生銷魂地向她微笑著,就在這時,他重新想起了她所擔心的事情。他記起了阿莫烏爾,他穿著一身假軍裝,戴著昔日的勳章,在兒童照片的譴責的目光下,此時正靜靜地躺在棺材裡。他轉過身去告訴大主教他自殺的消息,但大主教早已得到消息。做完大彌撒之後,這事就廣泛傳開了,他甚至收到了陸軍上校阿爾戈特以加勒比海地區全體流亡者的名義寫的一份申請書,要求把死者葬在聖地。他說:「我認為這種請求不夠嚴肅。」然後,他以更富有人情味的語調問烏爾比諾醫生是否知道自殺的原因。烏爾比諾醫生靈機一動,用非常肯定的語氣回答說,阿莫烏爾死於老年憂鬱症。奧利貝利亞醫生在關照他的賓客,一時沒有注意他的老師跟大主教的談話,這時插言道:「至今還發生為愛情而自殺的事,實在令人遺憾。」烏爾比諾醫生看到他的愛徒的思想跟自己一致,並不感到驚詫。

  「更糟的是,」他說,「是服氰化金自殺。」

  當說這句話時,他感到同情心已超過了那封信帶給他的痛苦。這一點他並不感激他的妻子,而歸功於音樂的神奇力量。這時他跟大主教談起了在傍晚悠然地下象棋時認識的那位世俗的聖人,談起了他把自己的藝術貢獻給孩子們的幸福,談起了他罕見的博學,對世上的事情無不知曉,談起了他斯巴達式的習俗……此刻,醫生竟為那個跟自己的過去突然徹底決裂的純潔靈魂而感到驚訝。然後,他又告訴市長,應該買下那位兒童攝影師的底片檔案,以便把一代人的形象保存下來,而這一代人,除了拍照片之外,也許再也不會有幸福,然而城市的未來就掌握在這一代人手中。一個正統的有文化修養的天主教徒公然聲稱自殺是聖潔高尚的行為,這使大主教很不高興,但他同意把底片存檔的建議。市長想知道向誰去買這些底片,烏爾比諾醫生看了急,一時不知說什麼是好,因為他要保守秘密。但他還是沉住了氣,沒有把遺產繼承者的姓名公佈出來。他說:「這事交給我去辦好了。」他由於自己對那個女人的忠誠而產生一種贖罪的感覺,因為他在五個小時前背棄了她。費爾米納注意到了這一點,她要他低聲答應將去參加葬禮。他說,他當然要這麼做,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於是,他感到松了一口氣。

  講話是簡短而迅速的。管樂隊開始演奏一支節目單上沒有的俚曲。來賓在平臺上散步,等待著堂·桑喬旅店的傳者把院子中的雨水排幹,看看誰有跳舞的興致。只有主賓席上的客人們還留在客廳裡喝茶。烏爾比諾醫生把最後的半杯白蘭地一飲而盡。他以前只能喝少許葡萄酒,吃一盤特製的萊,誰都不記得他喝過白蘭地。但那天下午他的心情驅使他這樣做,從而使他的軟弱得到了補償。多年以來,他終於又有了唱歌的興趣。如果那位年輕的樂師向他提出這種請求,並且自告奮勇為他伴奏的話,他肯定會高高興興地唱上一曲的。不巧的是,開來了一輛全新的小轎車,在穿過泥濘的院子時,濺了樂師們一身泥漿,把鴨子驚得在圍欄裡嘎嘎亂叫。汽車停在門廊對面。烏爾比諾·達薩醫生和他的妻子,每只手手托著一只用呢絨花邊布蓋著的託盤,笑盈盈地下了車。汽車裡擺滿了同樣的託盤,一直擺到司機的腳下。那是本應及時送到的餐後點心。在熱烈的掌聲和親切的帶有嘲弄性的口哨聲停歇之後,烏爾比諾·達薩醫生鄭重地作出解釋:修女們請他在暴雨之前務必把點心送到,但是他在路上拐了個彎,因為有人告訴他,他父母的家裡失火了。烏爾比諾醫生沒等兒子把話說完,就驚恐起來,他的妻子及時提醒他說,消防隊員只是應他本人之請前去抓鸚鵡而已。儘管已經喝過了咖啡,精神煥發的奧利貝利亞夫人還是決定讓大家在平臺上用餐後點心。烏爾比諾醫生和他的妻子沒有吃點心就告辭了,在參加葬禮之前,他必須為神聖不可侵犯的午覺騰出時間。

  他這次午睡的時間很短,而且睡得很不好,因為他回到家中時,看到了消防隊員造成的破壞如此嚴重,絲毫不亞於一場大火災。為了嚇唬鸚鵡,他們用高壓水龍帶把那棵樹的葉子全打光了。由於瞄錯了地方,一股激流從臥室的窗戶射進去,給家具和掛在牆上的無辜的祖父母的照片造成了無可挽回的損失。聽到消防車的鈴聲,居民們紛紛趕來,以為真的失了火。好在星期日學校停課,才沒有造成更大的混亂。當消防隊員們看到再高的梯子也不可能把鸚鵡抓住時,他們便動手砍起樹來,幸好烏爾比諾·達薩醫生及時趕到,才阻止了他們把樹幹鋸掉。他們走時留下話說,打算五點鐘以後再來鋸樹。他們不僅把露臺和客廳的地板踩得到處是泥,還踩破了費爾米納最喜愛的土耳其地毯。消防隊造成了那麼嚴重的災難,但毫無收穫,鸚鵡大概已趁著混亂逃到鄰居的院子裡去了。烏爾比諾在樹叢中找了它好一陣子,鸚鵡既沒有用任何語言也沒有用口哨或歌聲來回答他。他認為鸚鵡是丟定了,大約在三點鐘時,便去睡午覺了。上床之前,他還蹲在廁所裡,盡情地嗅了一陣擺在那兒的溫馨的石刁相薄鬱的花香。

  他在悲傷中醒來。這不是早晨在朋友遺體前的那種悲傷,而是午覺醒來之後籠罩著他的心靈的無形的雲霧。他認為那是一種神諭,告訴他大限已近,他正在度過他的最後的一個下午。五十歲前,他對自己內臟的大小、重量和狀況不大了然。但是一過五十,漸漸地,每當他在午睡之後閉著眼睛躺著的時候,內臟的一切情況他都能體察得到,甚至能感到那正在跳動的心臟,神秘的肝臟,奇妙的胰腺。他發現就連比他年長的老人都比他年輕。在他的同代人中,他已是留在世上的最後一人了。當他發現自己已經開始忘事時,他採用了從醫科學校的一位老師那兒聽來的辦法:「失去記憶的人要用紙來幫忙。」然而,那也只不過是一種瞬息即逝的幻想,因為他的記憶力甚至衰退到這樣的地步:他記不起口袋裡那些紙條上寫的是什麼意思;戴著眼鏡到處找眼鏡;鎖上門以後還在匙孔中轉鑰匙;讀書時,讀著讀著就再也讀不下去了,他忘記了情節的邏輯和人物之間的關係。最使他不安的是他已相信自己的理智:他已逐漸陷入了不可避免的災難,失去了正確的判斷能力。

  憑著經驗,烏爾比諾醫生知道,大多數致命的疾病都有一種特殊的氣味,而進入老年期後的氣味比任何氣味都更為獨特。這一點,他從解剖臺上已經解剖過的屍體中也能嗅聞出來,即使無法看清死者的年齡,屍體散發的氣味也騙不過他的鼻子,他甚至從他自己的衣服的汗味和熟睡著的妻子的微弱的呼吸中,都能夠辨別出那進入老年期的氣味。從本質上講,事情確實如此,否則一個老式的基督教徒也許會同意阿莫烏爾的意見:老年是一種不體面的狀況,應該及時防止。

  他過去身體相當強健,聊以為慰的是慢性欲慢慢地消失,逐漸在不知不覺中達到性的平靜。到了入十一歲,他的頭腦還相當清醒,他知道自己的生命只是由幾根細線維繫在這個世界上,這些細線,甚至他在睡夢中簡單地換個姿勢都有可能在毫無痛苦的情況下斷掉。如果說他在盡一切努力維持這些細線的話,那是因為他害怕在死亡的黑暗中找不到上帝。

  費爾米納已經把被消防隊員破壞的臥室重新整理就緒。快到四點鐘時,她吩咐給丈夫送去一杯常喝的加冰檸檬水,並且提醒他,應該穿上衣服,準備去參加葬禮了。這天下午,烏爾比諾醫生手頭放著兩本書,一本是亞曆克西·卡雷爾的《人類之謎》,另一本是阿克塞爾·芒特的《聖·米歇爾傳》。後面一本還沒有開負,他要廚娘迪格納·帕爾多把他忘在臥室裡的象牙裁紙刀給他拿來。可是,當她把裁紙刀拿來時,他已經在讀《人類之謎》中用一個信封夾著的那一頁,那本書他很快就要讀完了。他讀得很慢,在午宴上最後碰杯時他喝了半小杯白蘭地,此時稍感頭痛。閱讀停下來時,他便呷一口檸檬水,或慢慢地在嘴裡化一塊冰。他穿上了襪子,穿上了一件沒有假領的襯衣。帶有綠色條紋的鬆緊帶掛在褲腿的兩旁。一想到必須更衣去參加葬禮,他就感到厭煩。他很快就停止讀書,把它放在另一本書上,爾後開始在柳條搖椅上來回晃悠,心情沉重地觀看著院子裡沼澤地上的小香蕉樹,光禿禿的芒果樹,雨後出來的螞蟻和另一個值得懷念的即將一去不復返的那下午短暫而絢麗的光彩。他已經忘記他曾經有過一隻帕拉馬裡博鸚鵡,而且他象愛一個人似地愛著它。這時,他忽然聽到一個聲音說:「真正的小鸚鵡。」這聲音很近,幾乎就是在他身旁,他立即在芒果樹最下面的枝頭上找到了它。

  「不要臉的東西。」他對它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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