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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群山和小餐館

  法國人的特質中,我們最欣賞的一點,就是不管餐館多偏遠,只要菜好,他們一定捧場。食物的品質比方便與否重要,為了吃一頓好飯,他們不惜開一個多小時的車,一路上咽著口水。所以廚藝高明的師傅,隱居深山,也一樣能發財。

  這天我們選定的餐館就極其偏僻,我們第一次登門拜訪時,是靠著一份地圖摸索而去的。

  畢武村(Buoux) 藏匿在距奔牛村約15公里的叢山峻嶺之間,只勉強算得上是個村子;它有一座古老的村公所,一間新式電話亭,十幾二十戶疏疏落落的人家。「盧柏客棧」就建在山邊上,下望空寂美麗的山谷。冬天的時候我們初來,總找它不到,愈走愈深入荒野,幾乎懷疑地圖是否正確。那天晚上,我們是僅有的顧客,獨對熊熊爐火,聽窗外風聲如梭。

  在5月炎熱的星期天中午再訪, 感覺與那個陰冷之夜絕然不同。在通往餐館的彎曲山道上,便看到了停車場已無空位——有一半的位置是被防撞板上栓著三匹馬的老舊雪鐵龍轎車佔據了。餐館的貓懶洋洋臥在屋頂遮陽蓬上,目光灼灼地望著隔鄰地上的幾隻雞。廚房裡傳出填裝冰桶的聲音。

  大師傅莫裡斯端著四杯桃子香檳出來,又領我們去看他最新的投資,是一輛舊敞蓬馬車, 木制車輪, 裂縫處處的皮座椅,可載六名乘客。莫裡斯打算設計一套「馬車暢遊盧貝隆」之旅,途中可享用他的精美午餐。我們覺得這個主意妙不妙?我們會不會來參加?我們當然會。他開心而帶點羞怯地笑了,轉身回到廚房。

  這人的烹征手藝是無師自通,但他無意借此揚名立萬。他只希望維持生意,讓他得以留在這山谷中養馬。他的餐館卓有聲譽是因為家常小菜價廉物美,不似某些時髦餐館耍弄花哨。

  我叫了一份定價110法郎的套餐。 只在周日上工的年輕女侍,端出一隻藤編託盤放在桌子中央。是開胃冷盤。我們數了數,計有14種之多。朝鮮薊花心、油炸麵粉裡納沙丁、醃鱈魚加奶油、漬洋姑、小鳥賊、小洋蔥加新鮮番茄醬、芹菜拌埃及豆、冷紫殼貝……等。沉沉的託盤上還擺了厚厚的肉餡餅、酸黃瓜、橄欖油調味醬及漬辣椒。面包皮烤得酥脆,冰桶裡鎮著白葡萄酒,還有一瓶「教皇城堡牌」的好酒,等待在旁。

  其他的顧客都是法國人,來自鄰近村落,穿著整潔、深色的周日外出服。也有一兩對夫妻服飾出眾,一看便知是城裡人。角落裡有一張大桌,一家祖孫三代互相勸食,用過的餐盤堆放成山。一個才6歲的孩子議論說,這裡的餡餅比家裡的好吃,又要求祖母讓他嘗一口酒,顯然是可以造就的老暨材料。他們帶來的狗耐心守在這孩子身邊——所有的狗都知道:孩子丟下的食物總是比大人多。

  第一道主菜上來了,玫瑰色的小羊排,用整瓣大蒜調味;配上嫩綠的豌豆,金黃色的馬鈴薯和洋蔥圈。「教皇城堡牌」這時候傾入杯中,色深味醇,薰人欲醉。

  「後勁很強哦,」莫裡斯說過。我們決定取消下午原定的活動,回家去泡游泳池。誰可以享用貝納的水上浮椅呢?丟個銅板來判輸贏吧。

  乳酪產自鄰村巴農(Banon),在葡萄葉的包裹下濕濕潤潤。接下來就是甜點;檸檬果凍、巧克力蛋糕和奶油卷,三種不同口味、不同內容的甜食裝滿了一盤子。又有咖啡,再加上一杯吉恭達(Gigondas)產的葡萄汁。一陣滿足的歎息之後,我們的朋友提出這樣的疑問:全世界還有什麼地方,你可以在這樣輕鬆愉快的環境下,吃到這麼好的東西?意大利!也許,其他的地方就難了。他們是習慣倫敦的,習慣倫敦過度裝潢的餐廳,餐廳裡少數的幾樣主菜,以及離譜的價格。他們說,在倫敦的梅飛餐廳(Mayfair) 吃一碗面,要花比我們剛才這一整餐還多的錢。為什麼在倫敦要想吃得好、吃得便宜就有這麼難呢?在一陣茶餘飯後的七嘴八舌之後,我們的爭論有了結果:英國人不像法國人這麼頻繁上館子,因此每上館子,他們不只要食物,也要體面;他們叫整瓶整瓶不同的酒,他們要用水碗洗手,他們喜歡像短篇小說一樣冗長的菜單。也忍痛付昂貴的帳單,好向人吹噓。

  莫裡斯過來問我們是否喜歡他做的菜。他隨便撕一張紙,坐下來算帳。「總共是這麼多, 」他把紙條推過來,650法郎出頭。若是在倫敦,兩個人吃一頓像樣的午餐就要這價錢。一位朋友問他,可曾想過搬去交通比較方便的地方,例如亞維依,甚至梅納村?他搖搖頭。「這裡很好,我需要的東西這裡都有。」他預期自己會待在這裡,再燒上25年的菜。我們祝福自己身體健康,25年後仍能蹣跚前來,享受他的烹征手藝。

  回家的路上,我們注意到,美食加上周日,讓法國駕車人沉靜下來。腹內充實,又值假日,他們閑閒散散,不打算橫衝直撞。他們會在途中停車,走到樹叢裡去,呼吸一下新鮮空氣,活動筋骨,甚至會對過往的車輛友善地點頭招呼。

  明天,他會再度拿出神風特攻隊的精神,但今天是星期天,在普羅旺斯,人生是值得品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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