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彼得·梅爾 > 普羅旺斯的一年 | 上頁 下頁 |
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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隱居的獵人 天氣仍然嚴寒。但在刺骨的寒意中,夜晚星光格外燦爛,日出更是勝景。 清晨,太陽顯得異常的低而且大,迎著晨曦走去,遠山近樹不是一片明亮便是陰影朦朧。狗兒們遙遙跑在前方,我聽到它們的叫聲。過好一陣子才看見引起它們吠叫的原因。 樹林裡有一處地層下陷,成深碗形。上百年前曾有個不明狀況的農夫在裡面蓋了一座房子,由於四周林木蔥蘢,房子總是陰陰暗暗的。我多次路過,總見門窗緊閉,唯一有人居住的跡象是煙囪裡冒出來的煙。屋外的院子裡,兩隻大狼狗和一隻黑色雜種狗在那裡徘徊、咆哮,揪扯著鎖鏈,要阻止任何人或動物經過。這幾條狗兇惡難惹,有一隻曾經掙脫索鏈,把安德烈老爹的腿咬開一條大口子。我們的狗兒,在溫馴小貓面前神氣十足,一旦面對那些不懷好意的利爪,卻明智地退卻,養成繞道而行的習慣。它們現在站在山道陡坡頂上,神經緊張地吠著,似乎在熟悉的領域內遇到了什麼意想不到的東西。 我登上陡坡,晨曦耀眼奪目,但仍能辨出樹林中一個人的身影,他的頭頂籠罩著一圈白霧。狗兒們在安全距離之外喧嘩地監視著他。我走上前,他伸出一隻冰冷僵硬的手。 「早安,」他從嘴角抽出一截煙蒂,自我介紹:「姓馬索,名叫安東。」 他一身軍裝,泥汙斑斑駁駁的迷彩外套,野戰軍帽,子彈帶斜掛肩上,一支獵槍。他臉上的膚色和紋理恰像一起匆促起鍋的牛排,鼻鋒突出,下面是淩亂的。被煙熏黑的山羊鬍子。赤黃的眉毛緊漫著,遮蔽了部分灰藍的眼。笑起來,露出一口爛牙,能讓最樂觀的牙醫感到絕望。話雖如此,他卻給人一種特別溫和親切之感。 我問他打獵的成績如何,「一隻狐狸,」他說:「可是太老啦,不能吃。」他聳聳肩膀,點燃了另一支煙,在清晨的空氣裡散發出篝火的氣息。「不過,」他說,「至少它不能招惹我的狗夜裡吵個不休了。」他朝樹林裡那座房子點了點頭。 我說他的狗好像很凶,他笑笑。 「頑皮而已,」他說。 「那怎麼會有一隻掙脫索鏈,咬傷了老人家呢?」 「呢,那個啊,」他搖搖頭,像是觸動了痛苦的回憶。「討厭的是,」他說,「頑皮的狗絕不能疏忽不管。而且那件事是老人的錯。真是一場大禍。」 一時間,我以為他在為安德烈老爹受傷的事遺憾。老爹那次傷得可不輕,到醫院去打了好幾針,也縫了許多針。可是我錯了。馬索真正遺憾的是他不得不買一條新索鏈,狠心的鎖匠竟然敲詐了他250法郎。這痛苦比狗咬的齒痕更深。 為了不讓他繼續傷感,我換了個話題,問他難道真的吃狐狸肉?他似乎很驚訝有人問這種笨問題,瞪了我好幾秒鐘沒回答,好像懷疑我在開玩笑。 「英國人不吃狐狸肉嗎?」 「不吃。英國人會穿著豬裝,帶幾條狗,騎上馬去追逐狐狸,追到了、就砍掉它的尾巴。 他的頭微微昂起、不以為然的樣子:「好奇怪呀,這些英國人。」接著,他興高采烈地用誇張至極的手勢說明文明人對付狐狸的方法。 馬索的獨門技藝 首先,找一隻年輕的狐狸,要準確命中頭部,因為頭部我們不吃。子彈若打在狐狸身上可食用部分,會造成傷口——馬索展示他那只狐狸身上的兩個彈傷——而且變硬不好吃。 剝去狐皮,肢解成數塊。馬索作了個用手砍下自己大腿的動作,又做了幾個拉扯手勢,來描繪取出內臟的過程。 清理好的狐肉,放在流動的冷水中浸泡24小時,除去狐騷味。擦乾後用袋子裹起,在屋子外面吊一夜,有霜的夜晚尤佳。第二天早晨,把狐肉放入砂鍋,淋上狐血和紅酒混合液,加入藥草、洋蔥和蒜頭,文火慢燉一兩天(馬索道歉說他不能確切地說是一天還是兩天,因為那要根據狐狸的大小和年齡而定)。 很久以前,吃狐肉要配麵包和炸薯條,現在時代進步啦,改良式燉鍋能把肉燒得不油不膩,只需配馬鈴薯即可。 馬索說得神采飛揚唾沫四濺。他告訴我,他獨居在這裡,冬天裡很少有人作伴。在山裡過了半輩子,他現在考慮是不是要搬到村子裡去住,跟大夥兒在一起。當然,這座房子漂亮,安靜,冬季季風吹襲不到,夏天正午的炎陽也曬不到,他在這裡度過了許多年快活日子,要離開真捨不得,會讓他心為之碎,除非——他凝視著我的眼睛,灰藍色的眼睛誠懇得透出淚光——除非是看在我面上,讓我的朋友買下它。 我向下望,看見那搖搖欲墜的建築零亂地矗立在樹影之中,三條狗拖著鏈條無休無止地來回踱步。我想,在整個普羅旺斯,只怕再難找到比這座房子更讓人不願意住的了。沒有陽光、沒有風景可以眺望,而且內部一定既潮濕又陰森。我答應馬索會把這事放在心上, 他向我眨眨眼睛。「100萬法郎,」他說:「最低價。」另外在他離開這天堂角落之前,我若想知道有關鄉村生活的任何細節,他都願傾心相告。他熟悉森林裡的每一寸土地,蘑菇長在何處,野豬到哪裡喝水,打什麼獵物用哪一種槍,如何訓練獵大等等,他沒有不知道的。只要我問,他全可以傳授給我。我謝了他。「沒什麼」他說著,便蹣跚地下了坡,向他那值100萬法郎的住處走去。 我告訴村子裡的一位朋友,我遇見馬索。他笑了。 「他有沒有教你怎麼燒狐狸?」我點點頭。「他有沒有向你推銷他的房子?」我點點頭。 「這個牛皮大仙,滿嘴胡說八道。」 我倒不在乎。我喜歡他,覺得他充滿幻想,專門提供高度可疑的情報,可以帶領我欣賞山村實務。科學方面的事情又有曼尼古西先生負責,現在我只需要一位領航員,引我渡過法國官僚機構濃霧迷漫的水道。這水道之錯綜幽深,迂回曲折,足以讓一顆芝麻綠豆膨脹成攔路巨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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