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彼得·梅爾 > 重返普羅旺斯 | 上頁 下頁
一六


  在普羅旺斯短暫而寒冷如刀的冬季,我們的最大的慰藉就是這時候再沒有人來打擾我們的生活。賓客們走開了,守候在他們自己的歲月裡,直到溫暖的季節柵柵來臨。家庭的酷夏的蹂躪已經空空如也的酒窯。花園已如岩石般堅硬。仿佛正一點一點沉睡過去。水塘漸漸枯竭,露出滑膩膩的底部。在我們看來,呂貝隆的公眾聚會,也退化為偶爾才舉辦一次的星期天午餐。生活的諸多神秘,全都折射在歲月的流逝裡。我為此深感困惑,訪惶不安,並無數次對我心中那充滿著理想的光芒的村落留戀不已,低徊不已。

  流逝的歲月的碎片,彌漫在其他的村落了,以至有時候我幻想自己可以做一個竊賊,悄悄地將那些丟失的碎片偷回來,拼湊出那永逝的美好時光。我的大部分老街坊依然健在。但是在遷移中,為了掩飾從前的罪孽,他們已經更名改姓,雖然這不能說是不公平。村子的名字是聖博奈特一勒佛洛伊德。我之所以選擇在這裡居住,是因為在宗教教曆中,聖博奈特是眾多的被忽視的聖徒之一,甚至他連自己的聖日都沒有。所以我準備為他選擇一個,正式的說法是屬￿聖博裡斯:五月二日,恰好夏季從這時開始。

  聖博奈特村坐落在一個小山的山巔上,距我們的房子大約有十分鐘的路程。這距離簡直是太近了,常常是我從麵包房買來麵包,拿回家裡還是熱氣騰騰。而從另一種意義上講,這距離並不太近,因為即使在這個理想化的村落的諸多完美表徵中,語言也是蒼白無力、容易被歪曲的。多半是出於好奇心,而不是出於惡意,這裡常常成為流言蜚語的菌集地。因為我們是外國人,我們的日常生活便比大多數人更容易受到關注。我們客人們的所有東西都被詳細地研究過,從石竹花到青銅擺件,甚至於他們寄回家的明信片。我們的房東葡萄酒的消耗量,可以從那些空瓶子推算出來,這種細緻入微的觀察真令人欽佩,令人錯愕。是的,是的,這並不奇怪,所有的一切都會有人知道的。我妻子非常渴望擁有一隻小狗,她的這個願望很快就人盡皆知,隨之得到了滿足,我們擁有了幾隻可愛的小狗,這幾隻小狗有些是挑選被派作重要用場後剩餘下來的,有些是過於年邁而品質優良的小獵犬。在村子裡,任何人都是沒有個人隱私的,從購買一輛新腳踏車,到百葉窗的顏色,都逃不出村莊的隱秘的眼睛。在以後的生活中我們越來越發現了這一點。

  一個普通的村子,它的最核心的組成部分可以說是教堂。戈爾德附近的薩南科修道院是一座非常別致的建築,壯麗肅穆卻又咄咄逼人,讓我感覺到有那麼一些可敬而不可親。同這種氣勢恢宏的建築物比起來,我更喜歡那些規模小一點的東西。我對歷史的喜好也同樣如此,以至於第一個悄悄潛入我們這裡的竊賊竟然從聖潘特隆村偷空了一個教堂。那是一幢十一世紀的建築,精緻,優雅,一座又一座墓穴整齊地嵌入岩石中。墓穴已經中空了,似乎因為它們是供十一世紀那種型號的人們居住的場所,更加顯得小巧玲球。同那個時代的人們比起來,今天的居民仿佛個個都是個巨人,肯定是不適合再居住在那裡了。對於今天的人們來說,一個個相對分離、寬敞舒適的墓地似乎更為實用。追尋傳統的脈絡,這幢教堂便成為這個村落裡一道最秀美的景觀,居住在這裡的人們無法不被它們那永恆的氣勢所震撼。

  但是,我們中的另外一些人似乎對我們的看法不以為然,他們更欣賞夕陽西下的景色,更欣賞北部的旺圖山。山麓土地肥沃,草木茂盛,葡萄樹、橄欖樹和杏樹高低錯落;山巔在炎熱的夏季呈現出奇異的白色,好像肆虐的暴風雪過後厚厚地飄落在上面的雪花,其實那只是裸露的山峰,是白花花的天然石灰石。夜幕四合,陽光技落在山巔上,岩石映射出玫瑰色的光暈,像一個巨大而柔軟的海綿墊。光線漸漸變談,日影垂落於地面,由談到濃,匍匐前進。在這裡觀看落日同在村莊咖啡館的露臺上簡直有異曲同工之妙。

  如果有一個法國人告訴你,他的家鄉為文明生活進程作出了多麼大的貢獻(但就這一點,他卻沒有說服你),並且給你提供一份詳實的名單的話,那麼咖啡館一定會被列在這份名單的後面。泡咖啡館已經成為法國人生活的一個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是他們認為理所當然應該存在的東西。只要你在法國,不論在哪個地方,永遠會看見咖啡館。如果去問一問來自英國和美國的造訪者,法國留給他們什麼樣的印象,那麼遲早——在他們想到了這個同城市風格通然相異的鄉村,它的文化,它的食物,以及任何他們能夠想像得出的興趣以後,他們會脫口而出:「當然,法國人是多麼幸運啊,他們竟然擁有咖啡館。」

  誠然,英國人和美國人擁有自己的酒吧、酒館、咖啡店、快餐店,甚至擁有法國咖啡館精緻的、惟妙惟肖的翻本,裡面的牆上貼著一九二O 年以來的大幅開胃酒海報,桌子上擺著黃色的理查德牌煙灰缸和用長條麵包加工出來的三明治,報紙高高掛在樹枝上。然而,無論如何,只有在法國,你才會體會到那種貨真價實的感覺,才能找到氣味、聲音、習俗、服務的最獨具韻味的組合,才可以感受光陰流逝的讓人黯然傷神的氛圍。那一切,不是表像,而是咖啡館所以成為咖啡館的氣韻所在。然而,有一點你不得不承認,面對紛法龐雜的細微特徵,除了一點或者兩點最基本的共同點以外,巴黎的二蒙葛咖啡館同呂貝隆的鄉村咖啡館之間,已經很難再有什麼相似之處了。

  你只有獨具匠心,才會體味得到鄉村咖啡館那雋永悠長的韻味。首先,你必須是一個人;我必須要實話告訴你,侍應生的脾氣也許不太好,甚至孤芳自賞,常常讓你為了一杯咖啡等候了太長的時間,假如有類似的事情發生,你一定不要太奇怪。你走進來,告訴傳應生你需要什麼以後,就可以在你的座位上想呆多久就呆多久。沒有人會在你旁邊轉來轉去,等待你趕快滾蛋,好佔據你騰出來的位置。不管你在這裡逗留多長時間,你都是受歡迎的。你可以找出一份報紙來閱讀,寫一封情書,做一個白日夢,或者做一個驚天動地的計劃,甚至可以將咖啡館當作辦公室,悠然自得地運行你的商業計劃。我深知,一個巴黎人每天早晨是如何夾著他的公文包,九點鐘準時到達小酒杯咖啡館,俯瞰著蒙帕納斯林蔭大道,在咖啡桌前面打發掉一整天的。我曾經非常嫉妒這裡的人,這種能夠擁有五十英尺酒吧和侍應生的辦公室。在這裡,如果沒有手提電話,咖啡館會有人大聲叫他們的老主顧去後面接電話,甚至,為他們尋找托詞和安排約會。這種方式讓我感到很愜意,因為這種令人耳目一新的服務的確值得人去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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