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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整整的一夜,在過道的黑暗中間,如同戰慄似地傳出一陣陣的輕微聲息,那是僅僅教人察覺得到的,像是一陣陣的呼吸聲,一陣陣赤腳的觸地聲,一陣陣無從捉摸的摩擦聲。人都顯然是睡得很遲的,因為有好些光線從各處屋子門底下的縫兒裡長久地漏到了外面。香檳酒真有它的效力,據人說,它是擾亂瞌睡的。

  第六天,冬天的明亮太陽把積雪照成教人目眩的了。那輛終於套好了的長途馬車在旅館門外等著,一大群白的鴿子從它們的厚而密的羽毛裡伸著腦袋,亮出它們那種瞳孔烏黑的玫瑰色眼睛,穩重地在六匹牲口的腳底下散步,向著牲口撒下的熱氣騰騰的糞裡邊尋覓它們的營養物。

  趕車的披上羊皮大衣,坐在車子頭裡的坐位上安閒地銜著煙斗,所有的人全是喜笑顏開的,匆匆忙忙讓人包好為了在剩下的路程上去用的食品。

  人都只等候羊脂球來就開車。她終於出現了。

  她像是有點不安定,不好意思,後來她膽怯地向她的旅伴們走過來,旅伴們卻在同一動作之下把身子偏向另一面,如同都沒有望見她似的。伯爵用尊嚴的神氣攙著他妻子的胳膊,使她遠遠地避開那種不清潔的接觸。

  胖「姑娘」覺得心下茫然,停著不前進了,隨後集中了全部勇氣,她才卑屈地輕輕道出一聲「早安,夫人」,走到廠長夫人的近邊,那一個只用頭部表示一個倨傲的招呼,同時還用一種失面子的人的眼光望著。大家都像是忙碌的,而且離開她遠遠站著,仿佛她的裙子裡帶來了一種肮髒。隨後人都趕到了車子跟前,她單獨地到得最後,靜悄悄地重新坐上了她在第一天路上坐過的那個位子。

  大家都像是看不見她,認不得她;不過鳥夫人遠遠地用怒眼望著她,同時用低聲向她丈夫說:「幸而我不同她坐在一條長凳上。」

  那輛笨重的馬車搖晃起來,旅行又開始了。

  開初,誰都不說話。羊脂球不敢抬起頭來。同時覺得自己對於同車的人懷著憤慨,覺得自己從前讓步是受了委屈的,是被普魯士人的嘴唇弄髒了的,然而從前把她扔到普魯士人懷抱裡的卻是這些同車旅伴的假仁假義的手段。

  但是伯爵夫人偏過頭來望著迦來-辣馬東夫人,不久就打破了那種令人難堪的沉寂。

  「我想您認得艾忒來爾夫人,可對?」

  「對呀,那是我女朋友當中的一個。」

  「她多麼嬌媚喲!」

  「真教人愛喲!是一個真正的出色人物,並且知識很高,連手指頭兒上都是藝術家的風度,唱得教人忘了憂愁,又畫得盡善盡美。」

  廠長和伯爵談著,在車上玻璃的震動喧鬧當中偶然飛出來一兩個名詞:「息票——付款期限——票面超出額——期貨。」

  鳥老闆偷了旅館裡的一副舊紙牌,那是在那些揩得不乾淨的桌子上經過五六年的摩擦變成滿是油膩的,現在他拿著這副牌和妻子鬥著一種名叫「倍西格」的鬥法。

  兩個嬤嬤在腰帶上提起那串垂著的長念珠,一同在胸脯上劃著十字,並且她們的嘴唇陡然開始活潑地微動起來,漸漸愈動愈快,催動她們的模糊喃喃聲音如同為了一種祈禱的競賽,後來她們不時吻著一方金屬圓牌,重新再劃十字,再動口念著她們那種迅速而且不斷的模糊咒語。

  戈爾弩兌墜入沉思了,沒有動彈。

  在路上走過了三小時,鳥老闆收起了紙牌,他說道:「餓了。」

  於是他妻子摸著了一個用繩子縛好的紙包,從中取出了一塊冷的牛仔肉。她仔仔細細把它切成了一些齊整的薄片兒,兩口子動手吃著。

  「我們是不是也照樣做。」伯爵夫人說。有人同意了,於是她解開了那些為了兩家而預備的食品。那是裝在一隻長形的陶質缽子裡的,缽子的蓋上塑著一隻野兔,表示那蓋著的是一份野兔膠凍,一份美味的冷食,看得見一些凍了的豬油透在那種和其他肉末相混的棕色野味中間,像是許多雪白的溪澗。另外有一方用報紙裹著的漂亮的乳酪幹,報紙上面印的「瑣聞」的大字標題還在它的腴潤的表面上保留得清清楚楚。

  兩個嬤嬤解開了一段滾圓的香腸,那東西的蒜味兒很重,戈爾弩兌把兩隻手同時插進了披風的兩隻大衣袋,從一隻衣袋裡取出了四個熟雞蛋,從另一隻裡取出了一段麵包。他剝去了蛋殼扔到腳底下的麥秸當中,就這樣拿著蛋吃,使得好些蛋黃末兒落在他那一大簇長鬍子當中像是好些星星一般掛著。

  羊脂球在慌忙中起床的時候是什麼也沒有打算的,現在望著這些平平靜靜吃東西的人,她氣極了,因為憤怒而呼吸迫促了。開初,一陣騷動的暴怒使得她肌肉痙攣,她張開了嘴預備把一陣升到嘴邊的辱駡去斥責他們的行為,不過因為憤怒扼住了嗓子,她簡直不能夠說話。

  沒有一個人望她,沒有一個人惦記她。她覺得自己被這些顧愛名譽的混帳東西的輕視淹沒了,當初,他們犧牲了她,以後又把她當作一件肮髒的廢物似的扔掉。於是她想起她那只滿是美味的提籃,那裡面本來盛著兩隻膠凍鮮明的子雞,好些點心,好些梨子和四瓶波爾多的名產紅葡萄酒,第一天通通被他們饕餮地吃喝得乾乾淨淨。末後,她的憤慨如同一根過度緊張的琴弦中斷了似的忽然下降了,她覺得自己快要哭了。她使出了驚人的努力,鎮定了自己,如同孩子一般吞住自己的嗚咽,但是眼淚出來了,潤濕了她的眼瞼邊緣,不久兩點熱淚從眼睛裡往外流,慢慢地從頰部往下落,好些流得更迅速一些的眼淚又跟著來了,像一滴滴從岩石當中濾出的水,有規則地落到了她胸脯突出部分的曲線上。她直挺挺地坐著,眼光是定著不動的,臉色是嚴肅而且蒼白的,她一心希望不至於有人看見她。不過伯爵夫人偏偏瞧出來了,用一個手勢通知了丈夫。他聳著肩膀仿佛就是說:「您要怎麼辦,這不是我的過錯。」鳥夫人得勝似的冷笑了一聲,接著就低聲慢氣地說:「她哭自己的恥辱。」

  兩個嬤嬤把剩下的香腸用一張紙卷好了以後,又開始來禱告了。

  這時候,戈爾弩兌正等著那四個雞蛋在胃囊裡消化,他向對面的長凳底下伸長著雙腿,仰著身子,叉著胳膊,如同一個人剛剛找著一件很滑稽的玩意兒一般因此微笑,末了他開始用口哨吹起了《馬賽曲》。

  所有的臉兒都變得暗淡了。這首人民的軍歌顯然使得同車的人很不開心。他們都變成神經質的了,受到刺激了,並且如同獵犬聽見了手搖風琴一般都像是快要狂吠了。戈爾弩兌看出了這種情況,他的口哨就吹個不停了。甚至於有時候,他還輕輕地哼著好些歌詞:

  至情,愛國的神聖的至情,

  你來領導支持我們的復仇之手,

  自由,我們十分寶貴的自由,

  你帶著你的防護者來戰鬥!

  路上的雪凍成比較堅硬的,車子走得比較快了,經過旅行中的好些慘淡的鐘點,在傍晚的時候顛簸晃動個不停,再後些時,車子裡變成了黑暗世界,一直走到吉艾卜為止,戈爾弩兌始終用一種猛烈的不屈不撓態度吹著他這種復仇意味的單調口哨,強迫那些疲倦而且生氣的頭腦從頭到尾地傾聽他的歌唱,去記憶每一句被他們注意節奏的歌詞。

  羊脂球始終哭著,並且不時還有一聲忍不住的嗚咽,在兩段歌詞的間歇中間在黑暗世界裡傳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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