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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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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飯的場面是沉鬱的。基督英和波爾上一天不知為著什麼爭吵了一回。昂台爾馬害怕龔忒朗的婚姻不會成功,因為阿立沃老漢當天早上用過遊移的口吻議論他。龔忒朗得到了消息很生氣,並且決計要把事情弄成功。沙爾綠蒂固然絕不明白這次轉變的來由,卻預先感到了姊姊的勝利,所以最初堅決地要待在鎮上的家裡。別人費了勁兒才功了她出來。 「諾亞方舟」終於載了裝得滿滿的老顧客們向著那個俯瞰伏爾微克的高原出動了。 魯苡斯陡然變成愛說話的了,在路上指點著一切。她說明了伏爾微克的石頭不過是附近各處高峰從前噴出來的熔岩,現在怎樣竟做了當地的住宅和教堂的建築材料,使得倭韋爾尼省裡的城市都帶著那種晦暗的和炭化成分的色彩。她列舉了各處採伐那種石頭的工場,指出了那片因為有人鑿取熔岩粗胚早被發掘得像是一個大坑的噴出岩層,並且使大家賞鑒那座堅在山顛而下臨伏爾微克的聖母雕像,那東西是烏黑的,是非常之高大的,是視為保護城市平安之用①的。 ①歐洲崇奉天主教的民族的每個城市,幾乎必有一個由市民選定的保護神;那都是從他們的宗教裡選出來的。 隨後車子向著那座被從前的火山搞得凹凸不平最上一層的高原爬坡了。幾匹牲口在那條又長又費勁的路上用慢步前進。道路夾在兩旁無數碧綠的茂密樹林中間。這時候,沒有誰說話了。 基督英回想從前到笪似納去遊覽的情形了。當時同樣是這輛車子!也同樣是這些人!不過人心到現在不是同樣的了!一般外表仿佛是相同的!……然而!……然而!……發生過什麼事?幾乎絲毫也沒有!……自己心裡的愛情增加了一點!……波爾心裡的愛情減少了一點!……幾乎絲毫算不了什麼!……不過是正在生長的指望和正在消逝的指望的差別罷!……幾乎絲毫算不了什麼!……懶散態度在溫存上造成的無形裂紋罷!……唉!幾乎絲毫算不了什麼,幾乎絲毫算不了什麼!……然而眼光的注視變了,因為同樣的眼睛不用同樣的意味著同樣的人面了!……一個注視算什麼?……幾乎絲毫算不了什麼! 趕車的停住了,並且說:「是這兒,由右邊這條小路,向樹林子裡走。您各位只須隨著路走過去就成。」 所有的人都下了車,除了侯爺認為天氣太熱沒有挪動以外。魯苡斯和龔忒朗走在頭裡,沙爾綠蒂同著波爾和基督英都落在後面;基督英只能夠勉強走著。路線應當穿過樹林子,在他們覺得是不短的,隨後他們走到了一座滿是深草的山頭,再由山頭繼續上坡就達到了舊日的火山噴口的邊緣上。 魯苡斯和龔忒朗在頂點上站住了,兩個人都是瘦而長的,簡直像是站在雲端裡。 到了大家趕上了他們兩個人的時候,波爾的激昂心靈感著一種詩意的狂喜了。 在他們四周,在他們背後,左左右右,圍繞著好些異樣的、切去了尖頂的圓錐體,這一些是瘦而長的,那一些是矮而扁的,不過全都保留著它們那種死火山的古怪面貌。這類平頂山峰的凝重斷片殘餘部分,在一座氣象沉鬱的寬大非常的高原上從南邊突起延到西邊,高原的本身比理瑪臬那地方將近要高到一千公尺光景,俯瞰著那片向東北兩方一望無邊地展開的平原,直到那個永遠雲氣朦朧又永遠略帶藍色的地平為止的平原。 在右邊,駝姆高峰超過一切的高峰,頂著七十到八十個已經全死了的火山噴口。更遠一點,有喀喇文、克魯埃、拉貝治、梭德、諾尚,瓦詩等處的高峰。靠近一點,有巴留、戈末、殊姆斯、忒來蘇,盧沙吉爾等處的高峰:所以形成了一座為了死火山而設的巨大公墓。 青年們瞧著這幅遠景發呆了。在他們的腳下,正是尼日爾的第一個火山噴口,現在成了滿是淺草的深坑,坑底還露出三堆非常龐大的褐色熔岩,都是以前先從火山的最後呼氣裡吐出來,隨即重新落到它那個仍然會吸氣的嘴裡,並且自從許多許多世紀以來就永遠蹲著不動了。 龔忒朗嚷著: 「我,我到坑底下去。我想看明白那是怎樣斷氣的,這些妖物般的火山。我們走罷,小姐們,向坡下跑一趟短短的路。」說完之後立即挽著魯苡斯帶著她走了。沙爾綠蒂跟在他們後面跑起來;隨後她忽然停住了,瞧著龔忒朗和魯苡斯挽在一塊兒跳著走,末了她陡然一下轉過身來,重新由上坡的道兒向著坐在高原腳邊野草裡的基督英和波爾跟前走。走到了這兩個人身邊,她跪倒了,後來把臉兒藏在基督英的懷裡,她開始嗚咽起來。 基督英是懂得的,並且自從不久以來,旁人的一切傷感如同她在自己身上造成的傷口一般使她苦痛,所以她伸起兩隻胳膊抱著沙爾綠蒂的脖子,她也掉眼淚了,喃喃地說:「可憐的孩子,可憐的孩子!」孩子始終伏著哭,藏著腦袋,雙手落在地上,用一種出自無心的動作拔著野草。 為了裝做沒有看見,波爾已經站起了,但是這種女孩子式的苦痛,這種純潔閨女的不幸,陡然使他對於龔忒朗發生了滿腔的反感。他,基督英的深沉憂慮固然激怒過他,但是現在這個女小子的初次幻滅卻使得他的心深刻地受了感動。 他走回來了,自己也跪下來向沙爾綠蒂說話: 「想想罷,請您鎮靜一點,我央求您。他們都快上來的,請您寧靜一點。不應當教人看見您哭。」 由於害怕姊姊回頭發現她眼睛裡帶著眼淚,她伸直了身子。嗓子裡滿是被她忍住被她吞住的哭聲,這種哭聲回到她心裡使得它更受委屈。她吃著嘴說: 「是的……是的……那結束了……那不算什麼了……那結束了……請您瞧……看不出了,可對?……看不出了。」 基督英用手帕替她擦著頰部,隨後又擦著自己的。她向波爾說: 「您去看看他們正在那兒做什麼罷。現在大家望不見他們了。他們鑽到熔岩堆兒底下了。我在這兒守著小的並且安慰她。」 布來第尼站起了,用發抖的聲音回答: 「我馬上去……並且帶他們回來,但是就在今天……他就要知道我的厲害……您的哥哥……並且,既然那一天他對我們說過那種話,我一定要他對我解釋他這種不像樣子的品行。」 他提步向著火山噴口的中心跑下去了。 龔忒朗先頭帶著魯苡斯,用盡氣力在那個大坑的陡坡上使她沖下去,為的是可以抓著她、托著她、使她氣喘,使她慌忙和使她害怕。她受著他的突進的推送力,竭力想止住他,吃著嘴嚷著:「哈!不用這麼快……我快摔交了……您真發癡了……我快摔交了!……」 他倆撞著了那些熔岩堆,都氣急地站著休息了一下。隨後繞著兜了一個圈子,注視那些寬闊的裂罅,它底下構成一個有兩道出口的石洞。 原來火山到了生命快要結束的時候,就吐出了那種最後的熔汁,卻又不能夠如同以前一樣把它噴到天空,於是只得把它唾出來,它那時候是濃厚的,半冷的,末了就在火山的半死的嘴唇邊凝住了。 「應當到洞底下去。」龔忒朗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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