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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


  他發呆了,回答說:

  「這是沒有常識的,你已經不能夠走路了。整天你一直沒有躺過一下!這是沒有常識的,我決不會答應你。」

  她已經站起了,重複地說:

  「我要去。倘若你不陪我走,我一定一個人去。」

  並且指著那個正在上升的月亮教他看:

  「瞧瞧罷,那天晚上正和今天的一般無二!你可記得你當時吻過我的影子?」

  他扶著她了:

  「基督英……聽我說……這是可笑的……基督英。」

  她沒有回答,並且向著那條通到葡萄田裡的下坡小路走。他認識這種寧靜的意志是什麼也不能扭轉的,也認識那雙蔚藍眼睛的和那只金黃頭髮小頭顱的嬌憨的固執是什麼也沒法阻攔的;於是為了在路上好扶她,他挽著她的胳膊了。

  「倘若有人看見我們,基督英?」

  「去年,你#沒有這樣說。並且,現在大家都看著慶祝大會。我們等會兒轉來,誰都不會注意到我們沒有出席。」

  走不到一會兒,他們就應當從一條石頭小徑向上走了。她氣喘了,盡力靠在他的身上;後來每走一步,她就說:

  「這究竟好,究竟好,究竟好,像這樣苦熬!」

  他攔住了她,想要引她回去。但是她絕不聽從他:

  「不成,不成。我是滿意的。你不懂得這個,你。聽我說……我覺得他正動著……我們的孩子……你的孩子……何等的幸福!把你的手給我……留心……你可覺得他正動著?」

  她不懂得這個男人原是出身于做情夫的血統的,而不是出身于做父親的血統。所以自從他知道她懷妊以來,他不由自主地就和她疏遠了,並且厭棄了她。從前,他時常說過一個女人擔負了孕育任務就是值不得去戀愛的。使他在溫柔境界裡奮發的,原是那種出自兩心同向一個不可接近的理想國的飛翔,那種來自兩個不屬￿物質的心靈的團結,原是那種被詩人布散在熱情裡的不自然的和無從實現的夢想。在實質的女性身上,他崇拜維納斯女神,因為她的聖潔的腰圍應當始終保存不懷妊的純潔形態。意識到一個要從腰圍裡生出來的小生命,人類的幼蟲,在那個被它玷污了的和已經醜化了的身體裡邊蠕動,他感到了一種幾乎不可克服的厭惡。在他看來,孕育的性能使得基督英變成了粗胚子。她現在已經不是一個被他崇拜和夢想的例外尤物,而是延續血統的動物了。甚至於一種肉體上的厭惡竟在他的感覺上和那些精神上的厭惡混而為一了。

  那個在指望之中的孩子的每一次蠕動,都使得基督英更其依附波爾,她怎樣感得到和猜得著他那些意識?這個被她崇拜的男性,被她以前一天愛似一天的男性自從和她交換了初吻以後,不僅鑽到了她的心坎兒上,而且還深入到她的肉體裡,在當中播下了他本身的生命,不久他就要變成很小的走出來。對呀,她現在身上正懷著他,就在這兩隻叉著的手的底下,他本人,她的良好的,親愛的,溫存的和唯一的朋友,由於自然的神秘,正在她的臟腑中間生長。她雙重地愛他,她由於愛了一個而得到兩個,這個大的和那個還沒有見過的小的,前一個,她看得著,聽得著,撫摸得著,擁抱得著,而後一個,她還只能夠覺得他在她皮膚裡面蠕動。

  他和她走到大路上了。

  「那天晚上,你就是在那地方等我的。」她說。

  接著,她向他伸著嘴唇,他用一個冷吻吻著她,沒有回答一個字。

  她第二次又喃喃地說:

  「你現在可記得那一回你怎樣從地上吻過我?我們當時是這樣的,你瞧。」

  並且,希望他重演一回,她竟拔步跑著使自己和他離開得遠一點。隨後她喘著氣停住了,並且站在大路中間等他了。但是月光在地面上拉長了她的剪影,描出了她的變了樣子的腰圍的凸出球狀。而波爾呢,瞧著她的大肚子的影子正在自己腳邊,竟對面和她站著並沒有移動一下,他的詩意的廉恥之感被損害了,因為她感覺不到這一層,因為她簡直猜不到他的心事,因為她的嬌媚、機警和女性敏感都不充分,以至於難於瞭解一切微妙的差別使得前後環境變得很兩樣的,他竟很生氣了,於是用一道焦躁的聲音向她說:

  「大家想想罷,基督英,這類的幼稚舉動是可笑的。」

  她向他跟前走回來了,詫異、傷心,張開兩隻胳膊,接著就倒在他的胸脯上了:

  「唉!你現在不大愛我了。我已經覺得!我確實知道!」

  他可憐她,捧著她的腦袋,在她的眼睛上吻了兩個長吻。

  隨後他和她沉默地走回來了。他找不著一點什麼向她說;並且在她疲乏無力而靠在他身上的時候,為了使自己身邊不再覺得那個擴大了的腰圍的摩擦,他提快他的腳步了。

  走近大旅社跟前,他和她分了手,她回到了自己的臥房裡去。

  樂園裡音樂隊正奏著各種跳舞曲子,於是波爾去看跳舞會了。那正是一曲華爾茲,全場的人都正跳著華爾茲舞:拉多恩醫生伴著巴耶少夫人,昂台爾馬伴著魯苡斯·阿立沃,漂亮的麻遂立醫生伴著辣穆公爺夫人,而龔忒朗伴著沙爾綠蒂·阿立沃。他向她的耳朵邊談著,柔和的神氣表示出了一種已經開始設法討歡心的殷勤;後來她用扇子掩著嘴微笑,臉色發紅,像是快樂得了不得。

  波爾聽見有人在他後面說話:

  「喔,喔,洛佛內爾先生正和我的女顧客隨隨便便說著知心話。」

  那正是何諾拉醫生,他站在門跟前瞧著耍。接著他又說:

  「對呀,對呀,到現在,這快有半小時了。大家已經注意了這事情。並且這仿佛沒有教那個女孩子不樂意。」

  沉默了一下之後,他又說:

  「真是一粒珍珠,那孩子真好,快樂、簡單、忠誠、公平,您可知道,一個正直的女子。比她的姊姊值價十倍。我呢,自從她們兒童時代已經認識了……這姊妹倆……然而她們的父親卻格外歡喜姊姊,因為姊姊是更其……更其……像他……更其鄉下派頭一點……不大公平……更其省儉……更其狡猾……並且更其……更其富於忌妒心……喔!那究竟是個好的女孩子……我斷不想說她的壞話……不過,儘管如此,我仍舊把她倆互相比較,您可明白……並且在比較了之後……我又下判斷……話全在這兒了。」

  華爾茲完了;龔忒朗走過來找他的朋友波爾,並且望見了那個醫生他就說:

  「哈!請您告訴我罷,在我的眼光裡,昂華爾的醫學界正在罕見的情形之下擴大了。我們有一個舞跳得非常高超的麻遂立先生和一個像是同蒼天很要好的小老頭子白拉克先生。」

  不過何諾拉醫生是謹慎的。他絕不歡喜評判他的同業。

  第二章

  現在,昂華爾那地方的醫生們的問題是一個火熱的問題了。因為他們陡然被地方上,被所有的注意力,被居民的熱情所專注了。從前,溫泉在盤恩非醫生獨具的權威之下流著,兩旁儘管有生性愛活動的拉多恩醫生和平靜的何諾拉醫生兩位的怨恨,不過是沒有妨害的。

  到目下,簡直是另外一回事了。

  自從昂台爾馬在上一年冬間下的籌備功夫以後,倚賴了克羅詩、馬斯盧綏爾和雷沐梭三位教授的強有力的協助,每人至少帶來了兩三百個病人,成績是完全顯著了,於是身任新浴室醫務視察長的拉多恩醫生變成了一個大人物,他是被他的老師馬斯盧綏爾教授特別照顧的,甚至於在服裝和姿勢上面他也摹仿老師。

  關於盤恩非醫生方面,已經幾乎用不著談了。滿腔的怒氣,受到了刺激,痛駡阿立沃山的溫泉,這個老醫生同著三五個依然忠實的老病人,整日待在老的浴室裡。

  在事實上,三五個顧客認為他是唯一認識溫泉的真正特性的人,他大概把握了溫泉的秘密,既然自從老溫泉站的創立時代起,他就正式地管理了他們。

  何諾拉醫生差不多只保存了倭韋爾尼本省的顧客。對於這點平凡的幸運,他倒是夠滿意的,同時他和誰都處得好,而且他之愛好紙牌和白葡萄酒都過於醫道,這也使他得到了安慰。

  不過他還絕沒有能夠去愛好他的同行。

  拉多恩醫生真可以永久占住阿立沃山的預言家的地位了,倘若某一天早上,旁人沒有看見走出來一個幾乎像是侏儒樣的矮子,矮子的那個夾在兩肩之間的大腦袋,那雙圓眼睛和那雙大手形成了一個很古怪的人。那就是由雷沐梭教授帶過來的新醫生白拉克先生,他立刻由於對宗教的極端誠信被人注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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