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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繞著飯桌起來了一陣讚美的笑聲。所有的眼睛全望著韋勒,所有的嘴全恭維他。飯廳裡的侍應生在上菜的時候,都用恭敬的態度儘先把盤子獻到他跟前,等到這盤子獻到另一個吃飯的人身邊,他們的臉上和動作上都看不見那種恭敬態度。

  有一個侍應生托了一隻盤子獻給他,那裡面盛著一張名片。

  他接過來低聲念著:「拉多恩醫生希望昂台爾馬先生允許他在起程之前能和他面談幾秒鐘光景,幸即賜諾。」

  他向侍應生說:「請您回答他,說我現在不空。不過我十天八天內外一定回來。」

  同時又有人送了一束鮮花獻給基督英,那是何諾拉先生的敬意,

  龔忒朗笑著說:

  「盤恩非老爹落到第三名了。」

  晚飯快吃完了。有人通知昂台爾馬說那輛四輪大篷車正等著他。他到樓上去取他的小銀包,等到下來的時候他看見鎮上的人有一半都圍在大旅社門口。瑪爾兌勒過來和他握手了,整個兒一套跑碼頭的滑稽演員的親熱氣概,並且低聲慢慢地在他耳朵邊說:

  「我將來有一件事情要向您提議,為了您的買賣那是再好也沒有的。」

  忽然盤恩非先生出現了,態度老是那麼匆匆忙忙。他很近地走到韋勒跟前,如同他從前對侯爺致敬一樣很低地對著韋勒鞠躬,並且向他說:

  「我敬祝您旅行康樂,爵爺。」

  「著急了,」龔忒朗喃喃說。

  勝利的昂台爾馬,心上充滿著愉快和自負之感了。他和大家握過了手,道了謝,不住地說:「再會!」因為心裡正想旁的事情,他幾乎忘掉和他的妻子擁抱。這種冷淡態度在基督英心裡卻是一種安慰,後來等到那輛篷車跟著兩匹馬的快步在公路上的黑暗裡走遠了的時候,她仿佛覺得在自己往後的生活裡再也不必顧忌哪一個了。

  飯後,她在旅社門外夾在父親和波爾之間坐著;龔忒朗如同每天的情形一樣,跑到樂園裡消遣去了。

  她既不想走動,也不想說話,只靜止地待著,雙手在膝頭上叉著,雙眼向黑暗裡望著,身體是疲倦而且虛弱的,心上略感不安然而卻是適意的,她簡直不思索,甚至於也不冥想了,僅僅不時和那些被她抑制的空泛的懊惱鬥爭,一面重複告訴自己:「我愛他,我愛他,我愛他!」

  為了可以獲得寂靜和思索,她就趁早回臥房了。披上一件飄蕩的浴衣,穩穩地靠在一把圈椅上,她從那個始終開著的窗口望著天上的星;後來,在窗口的框子裡不斷地想像新近征服了自己的那個人的影子。她看見他了,和藹,從容而又激動,非常強健在她跟前又非常服從。那個男性已經佔有了她,她現在感到自己是永遠被他佔有了的。所以她不是孤單的了。他和她,兩個人的心將來可以結成一個心,兩個人的性靈將來可以結成一個性靈。他在哪兒呢,她不知道,不過她很知道他正夢想著她,如同她正想著他一樣。每逢她的心臟跳一次,她相信聽見另一個心臟在某處跳著回答它。她覺得有一種欲望如同鳥雀的翅膀一樣在她的四周往來輕輕地拂著她;她覺得這種欲望從窗口進來對著她走,這種火熱的欲望尋覓她,在夜色的寂靜之中懇求她。被人愛,那真是有滋味的,甜美的,新穎的!何等的快樂,遇著心裡思念某一個人而同時既然忍不住含著因為憐惜而起的眼淚並且又忍不住張開胳膊盲目地召喚他,——這就是說張開胳膊向著他的幻影,向著他那些從遠處或者從近處因為久候發生狂熱以至於不斷地向她投過來的吻。

  末了她向著天空中的星在浴衣的袖子裡伸出兩隻白的胳膊了。忽然間,她叫喚了一聲。一個高大的人影子翻上了她的露臺,突兀地在窗口裡出現了。

  她慌張站起了!那原來正是他!於是竟不顧慮有人能夠看見他倆,她撲到了他的懷裡。

  第八章

  昂台爾馬在巴黎的勾留拉長了。沃白裡先生正做著試探的工作。他找著了四股新的溫泉,對於新公司能夠供給兩倍以上的必要水量。整個地方完全被這些搜尋,這些發現,種種傳播著的大新聞,種種有關未來繁榮的遠景弄得瘋狂起來,動盪而且興奮,不談旁的事也不想旁的事了。侯爺父子倆整日親自繞著那些鑽探花岡岩層的工人,並且懷著日見增加的興趣細聽礦師對於倭韋爾尼的地質所作的說明和指點。於是波爾和基督英在一種絕對安寧的情況之中,自由自在地和不受驚擾地互相愛著,誰也不留心他倆,誰也不猜想一點什麼,甚至於誰沒有想去窺探他倆。因為大家的全部注意,全部好奇心和全部熱情完全被新的溫泉站吸收過去了。

  基督英做的事,正像一個初次受到陶醉的青年。第一杯酒,第一次接吻,曾經燙著了她,使她感到了茫然自若。她很快地又喝過了第二杯,並且覺得那優美得多,於是她現在用暢飲的方式來陶醉自己了。

  自從波爾走進了她臥房的那天夜晚以來,她簡直不知道世界上發生過的事了。時間、事物、人類,在她心裡都是不存在的;而存在的僅僅只有一個人。無論在天上也無論在地下,只有一個人,一個僅存的人,那個被她愛的人。她眼睛裡只看見他,她腦子裡只思念他,她的希望只聯繫在他的身上。她生活著,往來走動著,吃著飲食,穿著衣裳,仿佛聽見有人說話並且回答,然而卻不瞭解也不知道自己做著什麼。沒有一件放心不下的事擾著她,因為沒有一件不幸能夠打擊她了!她變成對於什麼都失去感覺的了。她的肉體只有愛情能夠動搖它,沒有任何物質上的痛苦可以變更它的感觸。她的性靈已經由於幸福而變成了麻痹的,沒有任何精神上的痛苦會變更它的感觸。

  他呢,用盡了熱情裡的激昂態度愛著她,使得青年婦人的溫柔愛情因為受到了過分興奮以至於帶著癡愚的意味。時常在日暮的時候,遇著他知道侯爺父子倆都在溫泉跟前,他就向她說:「我們去看我們的天堂罷。」所謂他們的天堂,就是山隘頂上的坡兒裡的那一叢松樹。他倆由一條使得基督英喘氣的很陡的小路,穿過一座小樹林子再爬到那地方。由於他倆所有的時間不多,他倆都快快地走;後來,為了教她少疲乏一點,他就挽著她的腰。她伸著一隻手搭住他的肩頭讓自已被他托起,並且有時候甚至於雙手挽著他的脖子,用嘴去湊合他的嘴唇。他倆爬得愈高,空氣愈覺清新;等得達到了那一叢松村裡,樹脂的香氣如同一陣海風似地使他倆感到了十分清涼。

  他倆在樹陰底下坐下了,她坐的是一個長了草的小土堆,他坐得比較矮點,正在她的腳邊。微風在枝葉的空隙裡搖出那種柔和的松濤,略略像是一陣幽怨的歌唱;後來理瑪臬那一片廣大平原,掩在霧氣中間而且遠得難於看得出的,陡然教他倆完全覺得那是一片汪洋的大海。對呀,海正在那兒,正遠遠地展開在他倆的前面!他倆不能懷疑這件事情,因為他倆正迎面接受海的呼吸!

  他對於她有過好些兒童式的諂媚:

  「把您的手指頭兒全交給我,等我吃罷,那都是我的好糖果,屬￿我個人的。」

  他握著了那些手指頭兒,把它們一個跟著一個放在自己的嘴裡,並且用著饞嘴者的顫抖態度仔細欣賞其中的滋味:

  「哈!真是好味道!尤其是那只小的。我以前從沒有吃過比那只小的更好吃的東西。」

  隨後他跪下了,兩隻胳膊肘撐在基督英的膝頭上,接著他低聲慢慢地說:

  「紫藤,請您望著我,可成?」

  他叫她做紫藤,是因為她每每如同一枝紫藤扭在一株樹上一樣,扭在他身上去吻他。

  「請您望著我罷。我就要鑽到您的心靈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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