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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於是克洛肥司老漢的四肢又被四個人抬著,小心得如同抬著一個脆弱而珍貴的物件一般,重新把他泡在水坑裡了。

  這樣一來,風癱了的人用一道心悅誠服的聲音嚷著:

  「這到底是一點好泉水,一點在世上找不出同樣的好泉水。泉水像這樣,簡直是個聚寶盆!」

  昂台爾馬突然轉過來望著他的丈人:

  「請您不用等我吃午飯。我就到阿立沃家裡去,還不知道什麼時候我才能夠抽身。這些事情是不應當讓它們拖著的!」

  後來他走了,匆匆忙忙,幾乎跑著,並且如同一個快樂之至的人一般掄動自己那枝細手杖。

  其餘的人都坐在公路邊的柳樹下邊了,那正和克洛肥司老漢的水坑相對。

  基督英在波爾旁邊,望著她前面的那個高高的小丘,那正是她從前參觀人家炸去石頭堆的地點!那一天,她正在小丘的高坡上,到今天僅僅一個月多一點!她坐在那片黃黃的野草上!一個月!不過一個月!她記得種種最瑣屑的詳細情形,合成三色的那兒柄陽傘,看熱鬧的半吊子廚師們,每一個人的毫無內容的議論!還有狗,那條被火藥炸得分裂的可憐的狗!還有那個陌生的大個兒孩子,他聽見了她一句話就跑著去救那個畜生!然而今天他做了她的情夫!她的情夫!她畢竟有個情夫了!她是他的情婦——他的情婦!她在自己的良心的秘密中間暗自重複著這個名詞——他的情婦!多麼古怪的字眼!這個男性目下正坐在她身旁,她看見他一隻手正在她的裙袍近邊拔著一莖一莖的草,她知道他這只手正設法來撫摸她的裙袍;大自然在男女兩性之間早已布下了神秘的、不可告人的、恥辱的鏈子,這個男性已經被這條鏈子連在她的心上和她的身上了。

  懷著這一陣藏在思想裡的聲音,懷著這一陣像是在心靈慌亂者的沉默中間暢談的無聲語言,她不斷地暗自說道:「我是他的情婦,他的情婦!他的情婦!」那真是不可思議的,預料不到的!

  「我可是愛他?」她迅速向他望了一眼。他倆的眼光互相接觸了,因為這陣由他對她掩蓋過來的熱烈眼光,她覺得自己深刻地受到了撫慰,以至於她從頭到腳都微顫了。現在她需要,她懷著一陣不可抵抗的瘋狂需要想去抓住那只在草裡耍著的手,以及為了向他表示一切能在擁抱之中說得出的話而去很緊很緊握住它。於是她把自己的手從裙袍上滑到草邊頭,隨後展開了指頭兒靜止地留在那地方。這時候,她看見另一隻手如同一隻找伴的懷春動物一般很慢地移過來。它移過來了,很近,很近,後來兩隻手的小指彼此相觸了!它們僅僅從容地在尖兒上互相微觸著,在一度相失之後又重新相遇了,仿佛是互相湊合的嘴唇。但是這種不可察覺的撫慰,這種微弱的摩擦,非常激烈地打入了她的心,使她覺得自己發暈了,如同波爾正重新使勁箍著她在懷裡一樣。

  後來她突然懂得了身有所屬的意境是什麼,懂得了愛情之力高於一切的意境是什麼,懂得了一個人能夠如同一隻寬大翅膀的蟄鳥撲在麻雀身上一般,來佔有你的身體和性靈乃至於血肉,思想,意志和神經,以及你所有的一切而造成的意境又是什麼。

  這時候,侯爺父子倆正因為韋勒的興高采烈,就談到了那個將要由他們自己賺過來的溫泉站。並且他們又說起銀行家的幹材,他的頭腦的明晰,他的判斷的穩健,他的投機方法的可靠,他的手段的勇敢和他的性情的端正。面對著這種或許可以有望的成績,韋勒的丈人和妻兄竟都相信那是確定了的,他倆的見解是一致的了,並且都因為這種結合而自慰了。

  基督英和波爾正完全專心於彼此相互間的事情,都像是沒有聽見他倆的議論。

  侯爺向他女兒說:

  「喂!小寶貝,你將來有一天很能夠變成法國最有錢的婦人中的一個,並且旁人將來提到你一定像是現在提到羅似希爾德①那一家子一樣。韋勒真是一個值得注目的人,一個很值得注目的人,一種絕頂的聰明。」

  ①羅似希爾德是法國的猶太大資本家,創業于十八世紀中葉,勢力遍於歐洲。

  但是一種粗暴而且古怪的妒忌之感忽然鑽到了波爾的心上。

  「不用提罷,」他說,「我認識的,一切投機資本家的聰明,我是全認識的。他們腦子裡只有一件東西:錢!我們對於美的東西而犧牲的一切思想,我們為了我們的癖好而虛擲的一切行動,我們對於我們的消遣而荒掉的光陰,我們為了我們的娛樂而浪費的氣力,我們為了愛情,為了神聖的愛情從身上耗去的熱心和能力,那一切一切,他們都用著去尋覓黃金,去想像黃金,去堆積黃金!人類,聰明的人類,生活原是為了種種偉大無私的依戀,藝術、愛情、科學、旅行、書籍,倘若我們想弄錢,正因為那東西便利於精神上的現實快樂甚或也便利於心情上的幸福!但是投機資本家呢,他們精神上和心情上除了營業的卑劣興味以外一無所有!這類人生的強盜都像是有價值的人,那恰巧正同畫片商人像是畫家,出版商人像是作家以及戲院經理像是詩人一樣。」

  懂得自己有點任性,他突然緘默了,後來才用一種比較寧靜的聲音說:

  「昂台爾馬在我看來是一個很可愛的人,我剛才說的話並不是為了他。我很愛他,因為他比一切其餘的那些人高超一百倍

  基督英已經縮起了自己的手。波爾又重新緘默了。

  龔忒朗開始笑著,後來他用那種帶著刻薄意味的聲音,那種遇著他在盡情嘲笑的時候什麼都敢出口的刻薄意味的聲音說道:

  「無論情形怎樣,那些人都有一種罕見的功勞,那就是:娶我們的姊妹們和生幾個有錢的女兒給我們做妻子。」

  侯爺感到不愉快了,他站起來說:

  「哈!龔忒朗,你有時候真教人生氣。」

  波爾這時候轉過來向著基督英低聲慢慢地說:

  「他們可知道為了一個異性犧牲生命,或者甚至於把全部財產毫不保留都送給她?」

  這兩句話正是非常明白地說:「一切歸我有的全屬￿你,包括我的生命。」她因此受到了感動,並且為了抓著他的手她想出了這樣一個妙計:

  「請您站起來再扶起我,我麻痹得不能動彈了。」

  他站起了,抓住她兩隻手了,後來拉著她,使她在大路邊上靠著他站定了。她看見他的嘴正慢慢地說:「我愛您,」她把身子轉到一旁了,免得自己在一種真想向他撲過去的興奮之中也用升到口邊的這樣三個字去回答他。

  他們都回到大旅社了。

  沐浴的時間早已過去。大家正等著午飯的時間。飯廳裡的鐘響了,但是昂台爾馬沒有回來。他們在風景區重新兜一個圈子之後,只好決定先去吃。那頓飯固然吃得很長,但是直到吃完還看不見銀行家的影子。他們重新又到山坡下面的樹陰裡閑坐。光陰一陣跟著一陣過去了,太陽偏到了樹叢裡,向著山邊傾斜;白天快完了,然而韋勒始終沒有現面。

  突然大家望見他了。他用快步走著,一隻手抓著帽子,另一隻手擦著額頭,領結偏在一邊,坎肩是披開的,神氣很像是作過一次旅行,經過一次鬥爭,費過一次勇猛而且持久的氣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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